阿勒黛原本以为自己等来的会是萨卡兹卫兵和他们的绞索，她已经见识过了那些萨卡兹与他们的指挥官在伦蒂尼姆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她对此并不感到痛恨与反感，哪怕那群萨卡兹所逮捕与处理的是伦蒂尼姆的贵族与官员，可在坎伯兰公爵府蒙难的那天起，她就与这座城中所谓的贵族与大人们划清了界限，即使她不去那么做，身为坎伯兰余孽的她，也依然会被如此看待。
可她没想过维娜会亲自过来。
以至于等到维娜开口后，听到她的声音，阿勒黛才回过神，她没有带任何护卫，就这样只身一人走进了没落的坎伯兰公爵府。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又望向花园，像是在打量这座落魄的公爵，理所当然所有值钱的物件都在这些年里渐渐被换成了聊以生活的物资。
尽管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高门华戟，这这座公爵府内却空荡的可怕。
管家艾尔希急忙整理裙摆躬身行礼。
“请原谅坎伯兰公爵府的失礼，亚历山德丽娜殿下，坎伯兰府尚未得知您会在此时莅临。”
“不用跟我道歉，我也未事先知会你们我要过来。”
维娜说，她的目光落在阿勒黛身上：“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是阿斯兰王嗣，而是阿勒黛-坎伯兰的一位朋友，我仅是以这个身份登门拜访，不介意的话，你们可以直接叫我维娜。”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维娜反问：“比起殿下，这些年里我听到最多的还是我的名字，我身边的人都喜欢直接叫我维娜而不是殿下，我也习惯听到她们这么称呼我。”
艾尔希还是有些犹豫，阿勒黛在这时开口。
“艾尔希，能麻烦你为我们准备一些茶点吗？”
她看向艾尔希说，艾尔希仿佛这才回过神：“啊，看看我，真是万分抱歉，殿下，我这就去。”
她匆忙的就要去准备，又略带不放心的看向阿勒黛。
后者对她点了点头，直到艾尔希的身影消失在客厅，阿勒黛才重新将目光落在维娜身上，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提起。
“这身衣服很符合你的气质，阿勒黛。”
“……谢谢。”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过来吗？”维娜问，阿勒黛欲言又止，她轻呼了口气，看着维娜：“您……都已经知道了对吗？”
她这么问。
“我没想过因为我居然能值得让您亲自过来一趟，殿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我究竟做过什么，您……”
“我不是过来向你问罪的，阿勒黛。”维娜轻轻摇头：“我过来是因为我想知道，阿勒黛-坎伯兰，从我进入伦蒂尼姆后在战场上与我一同并肩的那个阿勒黛，究竟是什么使得她现在想要离我而去。”
“……我。”
“如果你想说是来自伦蒂尼姆外的某个大势力让你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我是不会信的，阿勒黛。”维娜仿佛猜到了阿勒黛想说什么，她提前打断了阿勒黛的话：“我不在乎让你必须做出选择的到底是哪个大势力，或者我再说的准确一些，我不在乎是某位公爵的授意。”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阿勒黛的喉咙深处，让她觉得维娜的话让她如此难以回答，可那一个个字如同敲击在她的心头，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的那道墙上。
最终，她只能艰难的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殿下。”
“不，你很清楚。”
维娜回答的无比肯定：“可如果你真的愿意尊崇那位能够命令你的人对你下达的命令，你就不该选择在此时暴露，而且不是暴露给我，你是在怕我问起你原因吗？还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我，你怕我选择原谅你，因为你是坎伯兰。”
“我不会这么想，殿下。”阿勒黛终于轻声回答，像是默认。
“那是为什么？”
“我姓坎伯兰，坎伯兰是陛下最忠诚的朋友，人尽皆知，我现在正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是曾经高坐在议会里的那些大人物发了慈悲吗？”阿勒黛看着维娜问，然后轻轻摇头：“只是因为我对他们而言，暂时还算有用，他们仍然需要坎伯兰在伦蒂尼姆存在安抚民众，坎伯兰是坎伯兰，但我却是我，我是阿勒黛，却和人们所知的那个坎伯兰相去甚远。”
“从你选择站出来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了。”维娜说，她走到阿勒黛身前：“抬起头看着我，阿勒黛！”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阿勒黛垂下的手轻轻握紧又松开，她抬起头直视着维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平静，平静的阿斯兰凝视着坎伯兰家的女儿。
阿勒黛在那双眼神下，露出牵强的笑容。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殿下。”
“不，至少对我，在我眼里看到的是阿勒黛-坎伯兰，是那个敢于带着一众装备老旧的旧伦蒂尼姆城士兵拦截议会卫队的阿勒黛-坎伯兰，是那个与我并肩走在战场前线直面萨卡兹与公爵军队的阿勒黛-坎伯兰，是那个挡在士兵身前的阿勒黛-坎伯兰。”
“但我终究没有为您做下多少事。”
“已经很多了。”
“您并不了解我，殿下，您知道我多少？”
“我不了解你，但我亲眼见你做过什么，事实永远比话语更要有说服力。”维娜说的很肯定。“那么多侃侃而言将忠心与仁善挂在嘴边的贵族，又有多少如你一般身先士卒。”
“也许我只是想以这种方式骗取您的信任。”
“那为何不一直骗下去，为何要在伦蒂尼姆终于回到我们手里后……放弃了。”
维娜这么问她，她凝视着坎伯兰的眼睛。
“我不是傻瓜，阿勒黛，你也大可说这同样是你为了骗取我更进一步信任你的手段，可你不能保证我会来，你又了解我多少呢？”维娜轻声问：“值得你搭上性命，值得你坦言自己的行径。”
“别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去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了，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我知道那种感觉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维娜说：“坎伯兰依然高洁正直，你也同样如此阿勒黛，尽管因世事而不得不做出妥协，遭遇曲折，可坎伯兰还是坎伯兰。”
“……”
阿勒黛没有回答，她看着维娜的眼睛，仿佛是想从这位阿斯兰王嗣眼中看出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可阿勒黛无法肯定，也没法做出分辨。
在某一个瞬间，阿勒黛忘了自己在哪里，身边又站着谁，她很想往前跑，很想冲进那场正在夺走她残余人生的大火里，就像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想冲进另一片火光中，阻止议会的士兵带走父亲。
在无数艰难的时刻，阿勒黛用尽全身力气祈祷，希望那位伟大的先祖会重新降临到蒸汽甲胄之上，帮她渡过难关。
可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而后来她逐渐不去那么想了，因为她知道，那不再是她的希望，她早已与儿时的那个自己，渐行渐远，倘若先祖真的归来，阿勒黛知道，那只会是她的梦魇，为了守住坎伯兰她挣扎了太久，可终究她一点点背弃了坎伯兰世代守护的荣耀。
可就是这时候，忽然有人告诉她，她依然是坎伯兰，连阿勒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坎伯兰，又是否还有资格提起这个名讳。
“如果你认为我说错了，那就反驳我。”
她又听见维娜说。
她很想反驳，她张开口，话语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哪怕一个词，要她自己去承认，去接受背弃了坎伯兰，让她亲手去击溃自己的理想，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阿勒黛只好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擅长辩驳，殿下。”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这不也正说明，在你心里的阿勒黛-坎伯兰从未死去吗，阿勒黛。”维娜回答：“不是我说服了你，是你自己说服了自己，而对我来说，我更希望看到一个表里如一的阿勒黛。”
“即使是这样您也要继续信任我？您就不怕我有一天会背叛您？”
“坎伯兰会选择背叛吗？”维娜反问。
“这些年里我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部分事情都无法如人所愿，殿下。”阿勒黛回答：“要不然的话，此时此刻，我们会坐在花园里，一边喝茶一遍聊聊诗歌和天气吧，对了，也可以去打猎，这个季节伦蒂尼姆城郊有许多大角兽，它们跑的很快，面对人群的时候却喜欢发呆，你喜欢打猎吗？”
“……我不确定。”
“嗯，其实我也快忘了，但我猜你肯定不喜欢跳舞，至少不会喜欢社交季那些冗长的舞会，我也不喜欢。”阿勒黛轻声说：“那些裙子远远没有猎装方便，又勒得慌，容易影响宴会上的胃口。”
“……我大概能够想象，而且。”
“而且什么？”
“我在想，猎装也一定很适合你，就像你这身礼服，你很适合这些简练的打扮。”
“……”
阿勒黛没有再回答。
“殿下。”
“我在听。”
“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们本该在许多场合许多时间相遇。”阿勒黛忽然这么说，如果没有发生二十年前的政变，此时此刻，凭借坎伯兰与王室的关系，她们应该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可能会一起长大，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而那些话语中说言的美好愿景，也都将一一发生。
“命运罔顾我们的意愿，夺走了可能很美好的过去。”维娜说：“好在，我们还有将来……”
她说出这个词，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您看起来很惊讶？”
“就像是此时此刻？”阿勒黛问。
维娜点了点头。
“是的，就像此时此刻。”维娜回答，又问：“你还在等你告诉我你的回答，阿勒黛？”
“如果我拒绝您，你会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我会尊重你的选择。”维娜说，她向着阿勒黛伸出手：“可如果你同意，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重拾那些我们失去和错过的东西。”
“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殿下。”
“我说过我不用明白，我不在乎站在你背后人是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也不在乎你之前做过什么。”维娜说，她没有收回手：“我只需要知道你的意愿，握住我的手，阿勒黛，你不必再遵守谁的命令，你可以成为你自己。”
“我……”
“你不相信我吗？”
“不，我相信。”
阿勒黛握住了维娜的手，她想过，如果她仍然有机会她会怎么选，她想过有些话终究是孩子时期的戏言，残酷的命运与现实让她变得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幻想。
可现在正发生的一切，又好像在重新让她回忆起她失去的那一切，就离的那么近，近的好像她伸手就能将它握在手心。
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忽然想起了那年花园里对女仆豪言壮语的天真女孩。
艾尔希，一定有东西不会变。
比如说，等我长大，我会成为蒸汽骑士，像那位林奇先生一样！不，我会比林奇先生更厉害！
我会保护你们，把坏人都赶走，
我会像曾曾曾曾祖母一样，让坎伯兰这个名字永远闪耀。
艾尔希，我保证，我会让你看见的！
儿时被生活的现实与苦难埋葬的梦想，又一次突兀的浮现在她脑海，无论如何再也挥之不去。
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梦想中的自己，一个是现实的自己，梦想往往在后来与现实相去甚远，可不意味着，人就失去了梦想，只是将它埋在了心底深处，只有自己知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