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简陋的房屋无法遮蔽雪原上的寒意,即使是偏向夏季的八月份,但在乌萨斯北方,寒潮亦悄然来临。
偶尔塔露拉也会怀念南方的温暖,在雪原上,他们是没有出路的,物资匮乏的雪原养不活太多人,雪原上固步自封的斗争也无法影响到庞大的乌萨斯帝国,令她回心转意,令她听到感染者的声音。
她们要朝南去,要联合起城市里更多的人。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壮大,才能让更多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蜡烛的灯光安静的燃烧着,阿丽娜坐在塔露拉前,微弱的烛光是夜里唯一的光亮,将两人的单薄的影子倒映在身后的木头墙上。
寒冷的夜风在屋外呼啸着,雪原上的雪向来不会给人半点温情。
塔露拉向阿丽娜分享了自己在外面的遭遇,阿丽娜一直是她的倾听者,她喜欢和阿丽娜说说这些,白发的鹿的回答和陪伴总能让她战斗后寻到一处安心的港湾。
他们说起了前段时间在矿场的战斗,那是爱国者第一次正面回应塔露拉的想法,理所当然的拒绝了,但塔露拉随后在矿场附近找到了伊诺和萨沙,那两个孩子当时拿着简易的木弓指着她,警惕又不安。
他们手里的武器伤不到自己,但不知为何,他们的出现是让塔露拉在被爱国者明确否定后唯一感到的少许安慰。
即使只有两个孩子,但那也是值得的。
“你就是这样找到萨沙和伊诺……他们一直不愿意和别人说之前的事。”
“如果我们没有发现他们,他们肯定活不下去的。”塔露拉说,轻叹口气:“也许在爱国者否定我之后,只有这件事算是好事了。”
“那今天这个是怎么回事?”阿丽娜的目光落在塔露拉的腿上,后者手里拿着针线,笨拙却又无从下手。
“……训练里我的法术不小心波及到了霜星挂在旁边的斗篷,她要和我拼命。”
塔露拉解释。
“你就答应她一定帮她缝好了?”
“事实上,阿丽娜……”
“算了吧,给我吧,你对针线怕是一窍不通。”阿丽娜无奈的说,她伸出手,塔露拉将手里的斗篷和针线交到她手里。
看着针线在阿丽娜手下娴熟的缝补着斗篷,塔露拉忽然提议道:“你不想加入我们的队伍吗?也许加上你的伶牙俐齿,我说服爱国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阿丽娜微微抬起头。
“我说过了,塔露拉……我说过的,我的法术对游击队没用。”她的目光没有看向塔露拉:“我可以沾上血,但我不想主动去伤害人,你以后可不单是会面对感染者和纠察队。”
“那我当时拉着你走……也许太为难你了。”
塔露拉的话语里带着些犹豫,她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腿上。
“啊,你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
阿丽娜看着她,露出些许惊讶。
“没有,我……”塔露拉急忙反驳。
“你可别记岔了,是我要跟着你走的。”阿丽娜纠正道:“走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塔露拉,我觉得你可能会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塔露拉微微愣了愣。
她不认为自己会向阿丽娜说的,但她也不会直接否定阿丽娜。
“我一直在为感染者的未来而努力。”
塔露拉找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辞。
“你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
“……”
塔露拉沉默下来。
她最开始,她最开始时是怎么说的,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对抗乌萨斯,她最开始也许的确没有提及感染者的未来,也没有想的这么遥远。
看着沉默不语的塔露拉。
阿丽娜轻声开口。
“塔露拉,我们知道人是会变的。”
“要是我们把自己坚持的东西都一点一点抛干净,或者换成新的东西的话,那是不是某个时候,我们其实就没再坚持什么了呢?”
阿丽娜这么问。
塔露拉摇了摇头
“在不断的战斗和这些事情里的变化里,我们肯定是要改变方针的,僵化的思维会让我们变得脆弱。”
“可你顽固的部分在哪里呢?”
“……”
“你是想证明感染者和普通人一样,还是想证明普通人和感染者一样呢?”
“有什么区别?”塔露拉看着阿丽娜问。
即使她心里也许知道这个答案,但她想听听阿丽娜的回答。
“如果只有感染者,谁是普通人?我们是要人所有人都染上矿石病,还是让我们和普通人隔绝呢?”
“而如果只有普通人,没有感染者……感染者是染上了矿石病的普通人,没有感染的也是普通人,神民是普通人,先民是普通人,同乡那样的农民是普通人,城里居住的人,也该是普通人。”
“塔露拉,你想回到家人身边吗?”阿丽娜忽然这么问。
“我的家人就是你们。”
塔露拉甚至没有做出思考。
“唉,不是,如果去掉我们身上的矿石病……我们就能回家了吗?”
“我和你一样,阿丽娜,我也认为不能。”塔露拉摇头说,她看着阿丽娜的手,她手中那件斗篷:“冻原和我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们,感染者已经无法重回他们过去的生活了。”
“塔露拉,你现在还会因为自己是感染者而感到骄傲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不用法杖就能施术?因为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短暂?因为我们即使遭遇这么多困难,依然会坚持活下去?”阿丽娜缓缓说,又问:“塔露拉,是你,你会选哪个理由?”
“我没必要选,阿丽娜。”
不管是法术还是短暂的生命,又或者对活着的坚持,塔露拉没必要去选,因为三者都在指代同一个事实。
“作为一个感染者,我就是骄傲的,因为这片大地还没谁杀得了我。”塔露拉微微仰起头说:“顺带一提,我们要追求公平也不需要什么原因,因为我们本来就该追求公平,如果这片大地不给,那我们就从它那里拿回来。”
唯独这句话,她说的无比肯定。
“那你是真的很勇敢了。”阿丽娜淡淡回答。
塔露拉诧异的凝视着阿丽娜的脸。
她不确定。
“你没在笑我吧?”
“没有,怎么会。”
“嗯,那……”塔露拉顿了顿:“我觉得,是所有肯和这个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命运斗争下去的人,都很勇敢。”
“那里一定也觉得……唔。”
阿丽娜的话语顿住了,和塔露拉的交谈令她分心不小心刺到了手指。
“觉得什么?”
“我们的命运很烂。”阿丽娜悄悄将刺到的手指用斗篷掩盖,塔露拉没能注意到这些。
“那当然。”
“但我不这么觉得,塔露拉。”
“……你又在说反话了,阿丽娜。”
“不……我是说,我能坐在这里,能和你聊天,知道聚落外面有我们的战士正在守候,命运已经待我很好了。”
“可别这么说,命运是善妒的,你那么说,他指不定就把你说的这些都拿走了。”塔露拉笑着吓唬道。
“可我是不相信命运的,塔露拉。”
“因为你能改变它?”
“因为我看不见它。”阿丽娜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她垂下视线:“塔露拉,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是可靠的,我能看见自己手中这件斗篷,我能看见烛光,能看见自己手里的针线。”
她的目光落在塔露拉脸上。
“我也能看见孩子们的笑脸,能看见烤的喷香的蔬菜上飘散出去的白色热气,能看得见雪花,看得见夜空中两个月亮轻快的舞步,而有的人连这些也看不见。”
“人是很容易忽略身边这些太过常见的事物的,塔露拉,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离开了你,你还能战斗下去吗?”
眼前的鹿脸上是平淡的,可她说出的话,却像是一根尖锐的针般,一头扎进了德拉克的心底。
“这是什么话?”塔露拉下意识就想要反驳。
“总是会发生的,到那时候,你还会觉得所谓的命运值得你去抗争吗?”阿丽娜轻声问:“你会不会想,这太烂了,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
塔露拉再次沉默了,只是一小会。
她重新开口。
“如果说爱国者教会了我什么,那只有一点我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而且早就学会了。”
塔露拉凝视着阿丽娜。
她说:“我不会低头。”
“即使它嘲讽我,那我肯定会把它烧成灰,谁也不能使我低头,阿丽娜。”
阿丽娜忽然露出笑容。
“你现在的样子好傻哦,塔露拉,除非你是个老头子。”
“喂!”
“老头子说这种话才不会显得傻。”在塔露拉不满的目光下,阿丽娜收敛起笑容:“老头子说这种话才不会显得傻。”
“因为到了很老很老的时候如果还坚持这样想,那就说明他遭遇了太多太多了,大地在他身上留下的糟糕痕迹已经不允许他安然度过自己的余生。”
“……那样的他是活在过去的沙漠中的,如果是我,我甚至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因为在沙漠里,他甚至没法为自己留下脚步,他走的远了,回过头,就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自己。
走的远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是为了什么才选择出发。
他的余生停留在过去的沙漠里,他找着某个人的痕迹,可等待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多到无以计数的失去与对自身的妥协。
阿丽娜缓声说。
“要是我那么老又那么傲气,那我走每一步就都是拿过去的所有事情来戳自己,我甚至想象不出,在那个记忆和过去的沙漠里,人要怎么样才能保证自己还在往前走?”
“又要是什么样强韧的精神,才能让他们迈出新的一步,不同于过往的更新的一步?”
塔露拉奇怪的看着说出这些的阿丽娜。
“总觉得你是在暗指谁。”她挑眉说。
“我说了,我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但我确实不认识爱国者老先生,我一句话也没和他说过。”阿丽娜说:“你如果说是他的话,唉,那就是他吧。”
“假如爱国者老先生……”
“代入的还挺快。”塔露拉忍不住开口。
“咳咳。”
阿丽娜被她的话语呛到了,故意咳嗽了两声。
她看了塔露拉一眼,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和他们这些年老的战士不一样,年轻人却是会遗忘,会放弃,会宽恕自己的。”
“所以,你觉得我只是在为了和看得见的一切而战?或者说,这难道不对?”塔露拉不确定的问。
“和你在我们离开村子那时候对我说的句子相比,太浅了。”阿丽娜回答:“这么几年过来,你已经成了一个优秀的领袖,但这对你也不全是好事,你也不能让自己停在这里吧?”
阿丽娜说,她模仿着塔露拉当时的语气。
“如果公义需要更多暴力才能伸张,那还能叫公义吗?”
“你当时说的这句话已经困扰我许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可能没想通,但我可一直在想。”
塔露拉忽然沉默下来。
过了几秒。
“……力量只是手段,而不是最终目的,绝不能脱离大多数人,我们的诉求不该是暴力,而是我们不得不使用暴力,我们追求的也不是暴动,如果沦为暴徒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塔露拉突然开口,像是复述:“公义需要伸张,但公义同样需要力量,没有力量的思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没有思想的力量,就成了你口中所谓的暴力,幻想脆弱,而暴力是不被认可的。”
阿丽娜惊讶的看着说出这些话的塔露拉,后者垂下眼睑,略微有些失神。
“这不容易。”阿丽娜说。
“是不容易。”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不是我想的,我也在试着弄明白这些话的道理,但阿丽娜,就和你一样,我一直在想,但我觉得,这些话应该能解答一部分你的困扰。”
“……”
“……”
塔露拉很快回过神,她轻舒了口气。
“把刚才我们说的命运啊,抗争啊这些词儿都去掉,阿丽娜老师,今天你想教我们些什么呢?”
塔露拉跳过了这个话题,阿丽娜没有追问,就像刚才她问起塔露拉是否会想念她的家人,阿丽娜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当然会,但她已不能。
“嘿,你是不是对霜星也那么油腔滑调的?”
“可别瞎说,传到她耳朵里,霜星会把你我的嘴巴都冻上。”塔露拉故意装作紧张的望了一眼门口。
阿丽娜看着她做作的表演。
“如果是你的话,塔露拉,你不会只是为了战胜看得见的敌人去战斗的吧?”
阿丽娜问。
“纠察队,矿场的监工,追踪我们的征召兵,乌萨斯医学大臣……战胜那些,我们就胜利了吗?因为这些东西很坏,所以我们要战胜它?”
“阿丽娜老师是希望我和看不见的东西战斗,我要怎么战胜它们呢?”
此时的塔露拉仿佛一个好学的好学生,装作虚心的问,可掩盖不了的,是她嘴角的笑容。
“和你能许诺的东西,温暖,食物,床被,与这些总有一天摸得着的东西不一样。”阿丽娜叹了口气。
“这场仗我们大概不会有结果,我们可能没办法赢。”
塔露拉的笑容缓缓平静下来。
食物,房屋,床被,这些东西她只能许诺,但乌萨斯,乌萨斯却能拿出这些,只需要它略微的施舍,他们甚至能拿出更多。
人总会被眼前的利益遮蔽目光,这不怪他们,因为实际上在活着都很艰难的时候,人是想不了太多的,哪怕他们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虚假的陷阱。
“我已经不太想许诺了,太远的事情无异于欺骗。”塔露拉回答,又问:“永远不会赢,那还要打吗?”
“我不是问过吗?到那时候,你还觉得这个命运是值得你去抗争的吗?”
阿丽娜问:“这些都过去以后,你甚至连敌人都看不见了,你和那些看不见未来的人有同样的敌人。”
“……那时,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
“你是在说那些精神,那些敌意,还有那些刻在乌萨斯人与我们骨子里的东西?”塔露拉说,缓缓吐出一个代表性的词。
“……皇帝?”
“皇帝也只是它的一种样子吧。”阿丽娜解释道:“只要人们还不肯放下刀,那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我不同意。”塔露拉反驳道:“人们拿起刀去对抗那些倾轧他们的东西是正义的。”
“没错,其实我认为这场战争,就是不会结束的。”阿丽娜没有争辩:“莱塔尼亚和维多利亚的书,拖爱国者先生的福,我也看了不少,我很喜欢有些人说的……”
“他们说,【我们的战争是一场针对自我的战争】。”
“是的,塔露拉,因为你们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剑。”
塔露拉静静凝视着面前白发的埃亚菲拉。
她问:
“……所以,你也不会放下手中的针线。”
她没有回答。
“本节课到此结束!”阿丽娜宣布道:“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孩子们现在就该读书,有的知识他们明天就该知道。”她看着塔露拉说:“塔露拉,科西切要你是圣人,可人都会犯错。”
“摔倒以后要爬起来,但如果他们不允许你摔倒,你就只能小心翼翼一点,面对爱国者先生也是一样的,我其实不把他和你当成两种人。”
“你们都已经太相信自己的想法了,我却不能让那些活泼的小生命现在就说,你是对的,他是错的这类的话。”
塔露拉摇了摇头。
“不,阿丽娜,我不能去做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
“是的,但这也是科西切使唤的伎俩。”
“你这不就是在说我没可能消灭他?”塔露拉沉声问。
她唯独不愿从阿丽娜口中听到这种话,因为她是阿丽娜。
“那是一种思想,我们可能没办法消灭一种思想……但我还是有点自信。”
“什么自信?”
“如果我们那时候都还在你身边的话,我们一定能把你拉回来。”阿丽娜笃定道:“不管科西切的法术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们也一定有办法破的掉,我们总能做到。”
“这场战争,我们从文字和语言开始,从下一刻开始,从一个表情开始,从现在开始。”
“他们会知道哪种蘑菇可以吃,该怎样养家畜,如果感冒的话要怎么才能好。”
“我可能没法像你一样想的那么远,塔露拉,但我们也能着眼脚下。”
阿丽娜说。
“我们会试着不输掉。”
“哈。”
“如果是你也一定有机会说服爱国者。”
“这句话,我就当是鼓励了。”
阿丽娜将手里的斗篷还给塔露拉,她收起针线。
“喏,缝好了,给她吧,看得出她很爱惜这间斗篷,像是军队出产的,而且,里三层外三层,看着很大。”
“可能是军队的斗篷,也许是……”塔露拉猜测道。
阿丽娜明白了她的猜测。
也许是爱国者的斗篷。
她们间有着一种默契。
“爱国者先生能继续战斗下去的那些原因,我们说不定找到了其中一个。”阿丽娜说,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塔露拉叫住了她。
阿丽娜回过头。
“怎么?我要准备明天的课了,这可是绘画课,他们都等着我呢。”
“下次再帮你弄两把笔刷回来。”塔露拉说,犹豫了一下又问:“我是说,我想说……我是想问,你真的……不想和霜星他们认识吗?”
她有些罕见的紧张和踌躇。
“战士们都知道我们有好几个感染者老师,只不过你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不是现在,塔露拉。”
阿丽娜摇头回答。
“等你说的那个感染者共同的理想实现的时候,我和他们自然会认识的,再说,我们可都是战士,只是战场不同,我们迟早会互相认识的,是不是?”
塔露拉心里松了口气。
“没错,阿丽娜。”
她重复道。
“感染者战士阿丽娜。”
她终究会成为他正在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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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
我在梦里见到了小塔,她站在我身前离的不远的地方,像是一座看不到顶的巨大山峰前,她长大了,只有那头银发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过头。
她朝着山路上走,我想跟上她的脚步,可我却没法移动。
我只能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山路上遍布的荆棘和妖魔都咆哮着向她涌去,淹没了她的身影。
梦就这么醒了。
我还在舍瓦塔,在乌萨斯,在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但我一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却仿佛还在我眼前,我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毫无预兆又挥之不去的糟糕预感。
一如很多年前,在龙门时她决意离开我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