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来不及,谁也没办法去拯救一个自寻死路的人,如果话语能劝一个人回头,说明他的确没下定决心,这样的人不少却也不多。
事实上,更多情况下能听劝的人不用去劝,听不进去的人劝了也没用。
感同身受是一种假设,他出自人们内心中对同一件事所短暂引发出可能相似的情感,但未必能有多真切,也未必能持续太久,往往是昙花一现,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的塔露拉仿佛就处在这种情况。
陈默头上的花白看上更加显眼了,只是一小段时间没去注意,时光就悄悄从他身上夺走了许多岁月。
年轻,沉稳,多疑,固执而又温和,塔露拉总算是意识到了一直存在于自己心里的那抹怪异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矛盾,是在一张年轻的脸上突兀发现了好像只能从爱国者和老人身上才能看到的影子。
可他真正该是什么样子。
在他隐瞒在无数真真假假的话语和对人展露出的平和面孔下,他心里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和辛酸。
他是从来不会对别人提起的,如果人们不问,他不会说,就算人们问了,他也会故意装作没去听懂。
他不觉得那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也不觉得即使将自己过去告诉别人,除了显示出自己的软弱以外还能有任何意义。
陈默从来是个爱说谎的骗子,从来不懂得去顾及别人的感受,他永远只会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一厢情愿去以为。
“你确定就在这里讲?”陈默问。
“有什么问题?”
陈默走向塔露拉,他越过塔露拉身旁,后者没有去阻止。
声音从身旁响起。
“换个地方吧,我听到了外面的雷声,在雨停前,这次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塔露拉回过身,看着他的背影。
“所有?”
“只要你想知道。”
他跟上陈默的脚步,只是微微落后半个身位,恰好能从扩散的光线里隐约看到他扎起渐长的满头花白。
陈默没能回头,所以也没能注意到她灰色的眼里渐渐流露出的温和。
脚步声踩在地面格外清晰。
陈默过去做过最无聊的事是去细数黑暗里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脚步,其实那并没有什么意义,可在这里人如果不去找一件事,是没办法那么轻易入眠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叫它黑墙。”
“黑墙?”
“十岁那年离开龙门,离开孤儿院以后我一直生活在这里。”
陈默的话语很平淡,塔露拉愣了愣,她的脚步略作停留,那平淡的话语落入她的耳里,仿佛在诉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陈默没再说谎了,可现实却往往不如谎言那般能让人轻易接受。
塔露拉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因此没能让之后的话语流露出动容,却又不由想起刚才从内卫口中听到的言论。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在继续问下去,可同时她又想知道,知道在陈默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这里……做什么?”
“后来我和一名乌萨斯男孩被绑在一起,我们被分到一个组里,他是个很软弱的家伙,虽然身材高大却没胆子动手伤人,我被他害的吃了不少苦头。”陈默说:“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经常会想,有天我会被他拖累的死在这里,我想那兴许也是一件好事,但我却是没办法接受自己甘心死在这里的,所以我骗了他。”
他的声音带上笑意。
“我骗他说,他不用杀人也不用去伤害谁,我来帮他,我帮他杀人,而他只需要用盾挡在我身后就行,他用不着作恶,我来替他当个恶人,那家伙真的很蠢,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我的说辞,真的选了张盾守在我身后。”
陈默停下来,他们弯腰穿过通道里倒塌的缺口,他回过身,将提着的武器靠在墙边,手伸向身后的塔露拉,后者拉住他的手掌。
银发染上灰尘,那身灰色大衣下的军装看上去不该出现在这个肮脏破败的地方。
“没必要跟着跑来这种鬼地方?”
塔露拉仰头看着他。
“不要转移话题。”
她显得毫不领情,陈默松开手却又被塔露拉重新抓紧,那从手上传来的触感里带着淡淡的温度。
陈默看了看被靠在墙边的武器,他将手电递给塔露拉,后者接过握在手里。
于是诡异的是,走在黑色破败的甬道里,塔露拉拿着手电走在后面,牵着他右手的陈默走在前面。
并不明亮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漆黑的墙壁,随着脚步,缓缓远去。
他能明显的感觉到塔露拉握紧自己的手用力了一些。
不用陈默说下去,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塔露拉能够想到。
“后来这事成了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我记得那天好像下了很大的雪,好像是雪停了,我们从那里回来,他忽然告诉我,他想杀人了。”
陈默的话语顿了顿,耳畔的雨声越来越清晰,他们快到出口。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种什么心情,但后来,他变得沉默了,就像我的名字,没再和我谈起他时常爱碎碎念的东西,家人,妹妹,家乡,那段时间我清净也轻松了不少,却总觉得有点说不上的不习惯。”
“后来,我在这里成了感染者,在最后,我杀了他,我以为我杀了他,命运真是奇妙,我没想到很多年后我们又在乌萨斯见了面,而这一次他成了内卫,我是感染者。”
“你的意思是你会在这里遇到他是巧合?”塔露拉问。
“不是巧合。”陈默摇头说:“他们是为你而来,当时我和霜星撞上内卫,后来我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关于你的事。”
塔露拉略微沉默下来。
“公爵养女?”她低声问。
“你也瞒着我一些事,小塔。”陈默说,“我听到了,在从卡兹戴尔回来的那晚,我听到了你和阿丽娜的对话。”
“我以为你当时睡着了?”
“但我很庆幸自己没睡着。”
“为什么当时不问?”
“就像你没问我一样,我也不问你。”陈默说:“我不太相信他告诉我的说法,但你和阿丽娜的对话却让我没法去反驳这个事实。”
塔露拉再次沉默下来。
“你想知道关于科西切的事?”她问。
“我不在乎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言。”陈默摇头说,又补充道:“但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关于科西切的事。”
“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我觉得这很公平。”
陈默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被自己牵着的塔露拉手上。
“我告诉过你我去过舍瓦塔,我也查到了你当初的身份和公爵死于一场刺杀,你杀了科西切,然后逃出公爵的城市,后来你躲进了阿丽娜的村庄,你们在那里相识,我说的对吗?”
塔露拉有些惊讶,她望着陈默。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从南到北,我找了你一年,跟着你的线索从乌萨斯南跑到北,我本来以为还会花更长的时间,但我知道,你肯定是没法安心安稳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安心当个村姑?”塔露拉故意问。
“哈,或者去找个年轻力壮的乌萨斯小伙。”陈默笑着问:“如果你真那么做了,我反而会觉得很意外。”
塔露拉轻哼了一声,对他这个说法很不满意。
“如果你早点找到我,说不定我真可能这么做。”她轻叹口气说,目光却落在陈默身上。
“可我们都没法预知今后,所以也没法让当时的自己重头来过。”陈默回答。“而且我想,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卡兹戴尔?霜星回来和我说,她在那里见到了卡兹戴尔的君主和一艘陆行舰,我不认为一群一无所有的乌萨斯感染者值得被萨卡兹这么重视,他们是为你而来?”
塔露拉看着陈默。
他们停在了黑墙门口,夜色里外面大雨倾盆,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那个场景,虽然后来彼此也遇到过相似的大雨,却从没有那一次能让陈默记得那般清楚。
“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正在听,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倒不是很长,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外国人稀里糊涂当上了萨卡兹人的一位将军,在卡兹戴尔内战结束后功成名退。”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将军才值得让君主私下和他见一面。”塔露拉说。“霜星说那位萨卡兹看上去年轻又漂亮,我从她的话里不难听到她对对方很有好感,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抱着这种态度,我当时和她碰见可是不由分说就打了一架,她哪儿来的这种好脾气。”
“这会不会是你的偏见,塔露拉。”陈默问。
“嗯?”
“霜星就算性子再冷傲,也不可能对一位寻求帮助的萨卡兹君主不假颜色。”
“我不否认。”
“而且爱国者也是萨卡兹,所以霜星兴许因此对萨卡兹抱有某种好感。”陈默继续说。
塔露拉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已经暴露了她心里的看法。
“你信不信?”
“……”
陈默觉得自己信不信不重要,反正塔露拉看上去是不信的,他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至少保持沉默比陈默更为重要。
“不管怎么说,现在和卡兹戴尔的接触对我们是件好事,萨卡兹愿意帮助我们也是事实。”塔露拉说,像是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
“那名内卫,你怎么想?”
“他暂时不是我们的敌人,但也同样不值得信任。”
“可他说乌萨斯的内卫正在发生分歧,乌萨斯内部许多势力也正在发生动摇,据我所知,新皇的确没法掌握乌萨斯的所有力量,包括那些崛起的新贵和大叛乱留下的军权们,他们都不看好新皇的政策,除了钱外,他们不为任何人和事效力。”在陈默的视线里,塔露拉说:“起码在这点上,他没有说错。”
“我现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我告诉你我没去听。”塔露拉说:“所以……抱歉。”
她说的很没诚意,陈默听不到话语里半点歉意,倒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没有移开。
“我想,我不用这种办法,你是不会对我开口的,如果你总是谎话连篇,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会因为误会和你走远,我见过很多这种事,但我不希望我们也成这样。”
陈默很失望,他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姑娘摆了一道,可诧异的是他心里却没觉得有任何愤怒,相反,他有种忽然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还是低估了塔露拉,这份低估和自以为是让陈默落入了现在这番局面。
陈默原本想说出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忘了在这座曾藏着自己最难熬回忆黑墙里,那时自己想忘记的人此刻站在黑墙面前后自己该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谎言的?
命运真是古怪。
他让十多年后陈默再黑墙遇见了塔露拉,遇见了一个他本该在这里叫自己不去想起的人,哪怕后来在哥伦比亚他拼命回忆,却也无法再想起。
这似乎是命运阴差阳错中对陈默的补偿,又兴许,它只是怜悯。
陈默不清楚。
他只是清楚在这座黑墙,这座所有故事真正开始的起点,十多年以后,他和小塔离开了龙门却以这种方式来到了这里。
一切都已经随着时光物是人非,一切又好像重新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宛如是荒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