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伟大的行动和思想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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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乌萨斯的荒野笼罩在淋漓的滂沱大雨里。
他们坐在黑墙门口坍塌的岩石下,藏在山谷深处的建筑迎接着漫天风雨,雨水顺着山壁淌下,连成雨线。
雨夜里有些许寒冷,因为没能找到燃料,雨声是那么清晰,清晰的回荡在人的耳畔,手电微弱的光是黑暗里唯一光源。
人们往往因为某些误会以及没能开口说出的话语而后来渐渐疏离,以至于对彼此产生误解。
其实很多事,假使能坐下好好谈谈,未必不能有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可人总是有太多顾及,又或许所谓的自以为是与一厢情愿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都只是出于一种心安理得的自私。
陈默这个人,大抵是如此,在他众多的缺点里,唯独这点,他没法去改正,就像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一般,他没法让每件事都能顺应自己的想法。
陈默懂这个道理。
他懂有时候人只能尽力,却未必能指望得到结果,他也懂大多事其实光想光做是不成的,大多事并不因为谁希望就一定能实现。
人要学会适可而止,也要明白量力而行,衡量自己,衡量他人。
可也总有些事,哪怕明知人力不可为,哪怕明知希望渺小,但人还是要去做,落在别人眼里会看做可笑,愚蠢,自大,可那是因为他们没遇到那种事,没遇上他们想守,却很清楚结果的事。
如果一件事难就不去做了,如果一件事即使做了就没有意义,那就该去放弃。
没有这种道理。
这世上大多事其实从来没有值不值得,这世上的值得对每个人而言都未必相同,所以这世上的事只有愿不愿意。
塔露拉拿出了那枚在门口捡到的注射剂。
“这是你的?”
陈默没再试着去隐瞒。
“靶向药,上次从卡兹戴尔带回来的,能暂时抑制身上病情的发作。”
“你没说过。”
“怕你担心。”陈默说:“不过现在不用了,我很少再使用法术了,塔露拉,我很想告诉你没那么严重,可我知道你不会信。”
“你没必要瞒着我。”
“是没必要。”陈默回答:“感染者的生命很短暂,从感染上源石病那天起,我们的生命就开始随着时间的流动不断缩减,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一直很怕那天到来的太快,即使有过准备,我还是有太多的事想去做,即使做完了那些,我还是想活着,活的更久一点。”
“丧气话。”
“是事实。”
塔露拉瞪了他一眼。
“没人不怕死,小塔。”
陈默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我可以平静的接受自己的死亡,但我不能平静的接受我死以后的模样,我不能接受你带着感染者们在乌萨斯的追捕下狼狈流离,所以我想我还能为你和你的感染者们做点什么,让你们接下的路能更好走一些,让你和感染者们的处境能更好一些。”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还不够,而且想活下去,光靠我是不行的,我以前没这个想法,可从来到这里以后,认识了阿丽娜,认识了霜星和雪怪,我知道了你们之间深厚的感情,我也知道你放不下他们,假使我是你,我也同样放不下这里的一切,所以我能理解你,理解你的想法,理解你的愿望。”
他这么说,声音很轻,却难免带着些许无奈与无奈后的释然。
“你没必要这么想,没必要觉得这是你应该去做的,没人应该去为谁做什么。”
塔露拉说,可这样说的她心里却很明白,如果不是自己留在这里,他是不会来为一群感染者做这些的。
她这番说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耻。
“但除了这些以后呢?”陈默问:“你能接受的了失去谁?失去阿丽娜,失去霜星?”
塔露拉没有回答。
“我也一样,接触的越久,就越难以放下,可我们要面对的是乌萨斯,我们的对手不会留情,他们不会因为我们不愿意失去谁而放过我们,不光全是为了你和感染者们,也为我自己,塔露拉,我以前没想过自己今后要去做些什么,直到在这里,我才终于找到一些对我而言真正有意义的事……我想让你们活下去。”
“我犯了很多错,多到我已经没法去细数,就连曾经在这里的那段记忆,我也已经快要记不清,我总要去偿还,去纠正过去所犯下的那些错,哪怕这种行为没什么意义,所以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人们常说报应,所以陈默认为自己现在的遭遇也是一种报应,一种对他过去对苦难视若无睹,满手血腥的一种报应。
这种说法也许太过可笑,他现在只是想偿还,至少如果这真的是一种报应,他觉得他该自己去承担。
他同样是个固执的人,可他固执的一面通常表现在他所关心的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
人如果经历的过多,就再也没法让自己变得天真和热切,保持年少时的意气与不羁,这无疑是一种悲哀,但同时也是现实原本的模样。
这片大地不是非黑即白,相反,这片大地上有太多颜色,有热切的红,希望的白,正直的银,就像人的感情从来无法纯粹单一,怜悯,胆怯,勇敢,恐惧,悲伤,这片大地同样如此。
塔露拉没再说什么。
这是她从遇到陈默以后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塔露拉终于明白,他眼前的谎话精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谎话精了。
她恍惚间好像终于从十多年的分别中回过神来,回过神以后她和陈默都已经不再是自己记忆里熟悉的那副模样。
是否陈默也会有相同的想法,是否在他眼里,自己也不再是让他熟悉的那个人。
塔露拉心里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点,后悔和无奈,无奈的是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事大多是没法回头的,那些人,那些事,一旦过去以后,就没办法重新来过。
她想,她应该道歉,因为她意识到这点太迟了,迟到今天只有当她用这种方式才能听到陈默真正的想法,迟到如果没有今天这回事。
她或许还会一直以为,陈默留在这里,成为他们的一员,即使是因为她,可也因为他同样是一名感染者。
她心里突兀有些愧疚。
直到现在塔露拉才明白过来,他心里有着沉重到难以开口的罪孽,她才明白原来在他留在这里所做下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想要补偿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
可这些都是让人无法否认的事实,无论是身后这座冰冷的黑墙,还是他口中,他曾做过的一切。
“如果我今天没有跟来,你是不是对谁也不会提起?”塔露拉忽然问。
陈默顿了顿。
“太难为情了,这些话本该和我一同被葬进墓地里。”
“那对我而言也太可怜了。”
“……”
陈默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可怜,她不该用这种词语来形容自己,可她确实这么说了。
当一个人用绝不会形容自己的词语来形容你眼中的她时,说明你对他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
“抱歉。”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塔露拉摇头。“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来乌萨斯,是我没能察觉到你心里真正的想法,真是好笑,我居然还以为自己很了解你,谎话精。”
她露出笑容,那笑容又很快消逝。
“明明只要我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偏偏我从来没有去这么想过。”
“不是你的错,我也同样没有好好和你说起过这些。”
“说你这些不想谈起的过去,告诉我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这座建筑里……”她张了张口,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没法开口的,谎话精,我知道,因为如果是我我也没法开口和别人提起这些,提起我曾是公爵的养女,提起我过去曾为科西切做下的恶事。”
“……那不是你的本意。”
“难道你就是自愿?”塔露拉反问。
陈默安静下来。
因为他自己很清楚,无论他们曾经做下的那些事是否出自自己的本意,事实总归不会发生改变,而事实不会因为他们不愿意杀人而杀人就代表他们没杀过人。
一而再,再而三,以至于后来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以至于后来动起手来几乎已经成为了某种本能。
陈默在黑钢花费了两年的时间才终于控制住自己训练时不会总盯着对方身上致命的处,终于没再露出那种狠厉的眼神。
医生说那是一种创伤性应激后遗症,黑钢为此给他安排了两年多的适应性课程。
可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愿意和他一组训练,在黑钢那期的实训名单里,他也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家伙。
他和塔露拉再次安静下来,安静里靠在她身旁的塔露拉微微斜过身,银发落在自己肩头,她头顶漆黑的犄角微微摩擦在陈默脖颈。
“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她闭上眼说。
“哪样?”陈默问。
“和感染者们一起,一起抗争我们的命运,直到有天我们能真正活下去,有属于我们的家,我们的城市和土地。”
“这是你的梦想,小塔,你得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光是想想今后的路,我就觉得自己脚下一片茫然,也许我们走不到那天,可只要我们不停下,感染者不停下,沙萨和伊诺他们也许就能见到。”
她微微蜷缩起腿,像是小时候那样,他们背靠着身后的房门,窗外是龙门温暖明媚的阳光,那天陈刚来,那天塔露拉罕见的发了脾气。
只是这一次,他们都长大了,没法再想小时候那样,没了那些烦恼,没了那些顾及与奢望,无忧无虑,只期望着眼前,甚至没想过长大后的模样。
他们彼此依靠着,体温交汇在寒冷雨夜里,陈默仿佛终于实现了自己小时候最大的奢望,可此情此景,天差地别。
他心里不觉得遗憾,不敢再去奢望太过,只是如此,已经满足。
“会的。”陈默忽然说:“我向你保证。”
“你的保证从来没实现过。”塔露拉低声说:“你说你会回来的,我在龙门一直等你,等了你很久……”
直到我终于明白,也许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现在回来了。”
“……太晚了,谎话精,你回来的太晚了。”
她轻声说,话语里却没有多少埋怨。
“我让你久等了。”
“你知道就好。”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跟上来?”
“我原本想和你商量商量关于感染者教育小组的事,我想将小组编进战士们的各个队伍里。”
“你和阿丽娜谈过了?”
“听完你的想法以后我再去找她,不然她也会问和你一样的问题,我都不知道,阿丽娜原来这么相信你,这让我稍微有点嫉妒。”
“阿丽娜对谁都这样。”
“那可不一定,你没见过她尖酸起来的样子。”
“我还真没见过。”
“所以说……”
如果陈默能早些回来,如果他能早点回到龙门,塔露拉忍不住会这么想,如果是那样,现在的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在龙门,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家,也许那时候的他们,都不会成为感染者。
塔露拉只是去想,她没敢后悔。
因为她后来遇到了阿丽娜,遇到了霜星,遇到了现在让自己为之所奋斗的事业,那一个她都不愿意舍弃,可那一个都不由她做主。
她想,她该是有些埋怨的,可坐在这座黑墙下面,她却没法再去埋怨陈默什么,埋怨他没能回来,埋怨他在外面过的很好。
塔露拉说不出这种话,也没敢这么去想。
比起她离开的谎话精,她的生活要好上了太多,在她曾经埋怨他的时候,他正在拼命的想要活下去。
他不过是回来的迟了一些。
陈默却没法再去开口了。
他没法再去开口提起陈的事,提起塔露拉的妹妹和他留在龙门里的一切。
他心里有着愧疚,不舍,挣扎。他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可笑又可悲的陈默对他爱的人与爱他的人,他没法给她们一个彼此都能满意的结局。
他没法去给谁幸福。
也许在和陈家姐妹相识之后,也许在爱上陈家姐妹之后,就注定了陈默这一生的坎坷和流离,因为命运是公平的,命运给了他两份同样出彩的爱情,命运却公平的同样让他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只是陈默太贪心了。
他贪心又自大的妄图去插手属于塔露拉和雪原感染者们的命运。
他居然胆敢将命运视为自己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