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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雪中立誓 一
         人性大多贪婪而自私,人们习惯攀比,往往为比他们好的感到嫉妒与自卑,比他们差的却又傲慢轻蔑,哪怕这并不是他们的主观想法,可潜意识里人依然会这么认为。
         于是有人之所以高贵,自认为高贵,并不意味他比谁多了一点什么,也比常人要更加聪明,只是他有一个好出身,他生活在一片安定与繁荣之中,也不意味他所获得的这一切全部取决于他自己,而他又为此做过任何贡献。
         他不过是比较幸运一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果把狐狸换在陈的角度,未必比陈做的要差,如果把陈默换成其他人,也未必做的没他好。
         如果一个痛恨感染者的人忽然变成感染者,他未必真能狠下心自我了断。
         但如果只是如果……
         所以世界往常是不公平的,公平是个相对的词,世上的人和事永远谈不上绝对的公平,只是连相对的公平也需要人们去争取,只是因为公平这词听上去和正义一般不切实际却又令人心生向往。
         一如这世上的对与错,其实对错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对错的意义是由人来赋予,而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时常会因站在不同的立场与角度出现不同的看法,所以对错本身并不值得人们去追求,人们追求,大多追求的是得失,是这件事对他们所带来的利与弊,而不仅是这事站在他们各自的角度而言到底真是正确还是错误。
         若是这样,它将永远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也是因此,那些能客观正视对错并损害自己利益的人,又蠢又难得,因此他们才会招到排挤与非议。
         陈默希望塔露拉能成为这样的人,若是站在感染者的角度,就该为了感染者的利益而去区分对错,她该去权衡利弊得失,哪怕这件事站在乌萨斯人的角度,站在感染者之外的人的角度而言是错误。
         人们都得认清自己,然后认清事实。
         塔露拉已站在了这个位置,她的一言一行能决断感染者们的生死,她也得去承担自己抉择所带来的后果,而不仅仅只是考虑她自己的看法。
         一如过去的陈默自己,站在萨卡兹贵族角度与平民的眼中,他无疑是个罪孽深重的恶人,他不可能也无法让所有人都去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一件事如果做下,在给一部分人带来利益与好处的同时必然也将损害另一部分的权益,所以是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彻底认同的。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是圣人,但哪怕是圣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和圣人也会招来反对与厌恶,哪怕是神和圣人也会有各自厌恶的事与敌人。
         人怎么可能成圣呢,如果人成了圣,那人到底算是圣还是人?
         这是没办法区分的。
         而人们所认为的圣人和神,大多是人们内心所有美好想法的象征,他们将自己的希望和诉求加助于某种不具体的物体上,以此来寄托他们内心无处安放的感情,自欺欺人般祈求得到谅解与宽恕。
         是人自己创造出了这种近乎完美的造物,甚至不惜用各种拟定的条款与纪律来维持祂的正当与权威,可倘若真有一天,他们所寄望的神出现在眼前,那出现的神,也就不再是他们内心所希望的那个“神”。
         神该是不具体的,不存在的,任由人们塑造与改写的,符合所有人当时内心的想法与希望的不断变化的东西,而不是某种具体的,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会分走他们权利,真正指使他们所作所为的高贵物种。
         所以陈默从来不信这种东西,所以大多权利者都不信任这种东西,但他们还是要去做出一幅信任的模样,因为这能为他们的统治带来利益,因为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但这真是正确的吗,用一个虚假的东西愚弄所有人,用一个人造的谎言来欺骗所有人,欺骗当然是错误的,可如果所有人都需要,如果大多数人都认同,那它无疑就是正确的。
         所以对与错之间的界限向来都很模糊,所以取决于对错的是得失与利益,是权衡利弊后所做的考量,若是君王反对人们的信仰,那君王就是错的,哪怕他是为了让他的臣民清醒过来,可反过来如果君王同样和他们一致,甚至明知这是谎言而大力推行,那君王就是圣主,贤明。
         类似的事早已见怪不怪。
         伟大的人和事总是饱受争议。
         对错与正义是小孩子才会追求的东西,亦如梦想与英雄,人们的生活里总需要一点别样的色彩,同样需要一种寄托。
         可事实证明,最终能决定一个人所能取得成就的并不是他的对错与正义,而是他是否能将自己标榜成正确与正义,将自己塑造成人们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站在人们的角度,将对错与正义当做武器,当做冠冕堂皇的工具。
         陈默从未和塔露拉提起过这事儿。
         他时常有过矛盾,既为塔露拉的正直而欣慰,又因她的正直而感到担忧,他既希望塔露拉能成为一个纯粹的人,可既然已决心带领感染者反抗乌萨斯,这条路就永远无法再谈论上纯粹,至少站在塔露拉个人的角度而言,大抵是不可能的。
         人都需要经历世上的磨难才能得到成长,可磨难也大多意味着失去,而越是雄图壮志,意味着所需要承担的代价和因果也相对而言更加沉重。
         幸福是平凡人才有资格去追求的东西,因为在平凡人的世界里,他们所要考虑的只有也仅有自己的生活,而哪怕如此,也有着太多的不顺心与坎坷。
         人若是想要真正平静,唯有离开红尘,不染世事,如果羁绊与牵挂过多,就永远不可能顺心如意。
         生活总是偶有波折,枯燥,无聊,又或坎坷,流离,生活让所有人的人生被迫染上各种色彩,生活也大多平淡,漫长的生活里总弥漫着各种情绪,既不令人过度绝望,也从不使人永远欢愉。
         只是活着,大多都在折中。
         感染者战士们告别坎诺特和他的商队,他们已经离开了营地快半个月的时间,这次折返战士们带上了属于乌萨斯军队序列的盾卫装备与维持营地内部种植的水培农场设施,后者的技术大多来自于卡西米尔。
         坎诺特的隐瞒被识破后令他多付出了除盾卫装备外原本两成剩下军备物资的代价用来维持彼此之间那微弱但又确实存在的信任,于是这两成军备又被感染者们作为农场技术和先前坎诺特救助感染者的报酬还给了坎诺特,甚至又为此反而多付出了一成军备。
         也就是说,这次合作除了约定的几十套盾卫装备和坎诺特隐瞒的行动外,所取得的其他装备和物资,坎诺特得了六成,他们付出了情报,渠道和运输,而感染者承担了行动和随后的罪名。
         和商人打交道永远看重的是利益与价码,在这方面上双方做的都不错,单以合作来看,坎诺特的明码标价和商人诚信让人很是喜欢。
         他甚至提出可以将他们的军备再赊给营地,不过塔露拉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说有卡兹戴尔的协约,营地暂时也用不上这些,至于这批乌萨斯的武器最终会流向哪个组织,这是坎诺特需要考虑的问题。
         卡西米尔的学者和工程师向来是农业方面的专家,在移动城市出现并普及后,卡西米尔是第一个将可循环农场与概念实现并搬上移动城市的国家,后来其他各国都陆续有引进卡西米尔的技术雏形并不断加以改进。
         作为整片大地上最大的农作物出口国,卡西米尔所拥有的不仅是骑士与竞技,或许也是因此,乌萨斯与卡西米尔一向矛盾重重,在十数次和卡西米尔的冲突里,乌萨斯人一直想占据卡西米尔广阔肥沃的土地以弥补乌萨斯农业匮乏这一致命的弱点,但银枪天马们挡住了乌萨斯人的进攻,于是几十年来,卡西米尔与乌萨斯的邻国关系向来不算融洽。
         卡西米尔又接壤莱塔尼亚,维多利亚,以至于乌萨斯先皇时代大举征服时期,这两个国家都为卡西米尔提供了不少援助,令乌萨斯吃了无数暗亏。
         先皇逝去后,现任皇帝与议会奉行的改革派政策有意与卡西米尔缓和关系,至少这能缓解乌萨斯内部由于沉重的农业赋税为帝国与民众所带来负担的同时造成的潜在矛盾。
         卡西米尔尚未有回应,不过自先皇登基以来,卡西米尔与乌萨斯之间有过数次大宗农业商品贸易历史,边境双方也不再向过去那般剑拔弩张。
         任何线索都在表明乌萨斯的辉煌时代已一去不返,庞大的帝国开始展现出颓势,尽管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的部分民众与旧贵族将其视为新议会懦弱无能的象征,新皇难当大任,费奥多尔免不了被有心人与他的父亲弗拉基米尔做对比,于是在推波助澜之下,不满新皇与议会的乌萨斯人也不在少数。
         乌萨斯潜在的社会矛盾比想象中还要多上太多,不仅是民间对新皇与议会议长维特的争议,在贵族与军队之间,乌萨斯军方也向来意见不和,各个大小贵族所形成的派系,新贵族与军方青年代新贵军官对军功与战争权利的向往也在表明他们与皇帝和议会的诉求并不一致。
         甚至是效忠皇帝的内卫,内部也因为态度的不同而出现隐隐分歧。
         一场战争,一场不合时宜的战争,无法掌控的战争不是皇帝和议会的诉求,这必然将导致好不容易打压的旧军权们有死灰复燃的可能,皇帝和议会的权利受到挑战,但现在的乌萨斯上下仿佛都在追求一场复兴先皇荣光的战争,以至于维特和议会只能艰难钳制议会与军中旧贵与青年军官的代表激进武斗派。
         可乌萨斯各方面的线索都在表明,如今的乌萨斯外强中干,从与东国的血峰战役失败并大举清洗军中高层将领趁机推行改革以后,乌萨斯就早已不是先皇时期那个上下一心,团结在一个意志下的强权国家,新皇费奥多尔难当大任,乌萨斯人追求的战争将可能是这个国家分崩离析的前兆。
         渴望权利的贵族,志向远大的年轻军官,外强中干的乌萨斯帝国,受大清洗余波而和议会不和的将领,愚昧又从众的民众,战争是无法预料的泥沼,庞大的帝国会在他们的欢呼与盛宴,无数乌萨斯人的死亡哀嚎中,被刮分的一干二净。
         索性乌萨斯并不是第一个面临这种挑战的国家,王位空悬二十多年的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新任年轻君主和各个大公爵之间貌合神离的态度,以不正当手段登上莱塔尼亚王位的双子皇女,刚刚结束战争不久的卡兹戴尔,以及被商业和资本所把控取代的卡西米尔,东方始终将目光关注更北显得与世无争的炎国,暗中把控玻利瓦尔并大举开拓荒野的哥伦比亚,辉煌逝去的黄金伊比利亚人,分裂争斗的萨尔贡大小王酋。
         新生的巨人正在积蓄营养以待崛起,旧时代的霸主们却不断面临国内各种严峻挑战,新时代的秩序即将被重新改写,而在这千古未有之大变局中,有的会乘势而起,有的会在时代中被淘汰,一如曾经强大而覆灭的高卢人,一如他们的首都都林贡被覆灭在四皇战争的阴影之内。
         这是最好的时代,同样也是最烂的时代,这是黎明即将到来前漫长的黑暗时代,也是即将迎来曙光的英雄时代。
         塔露拉会成为英雄吗?
         陈默不知道。
         陈默只是从车上看着那银发的姑娘和战士们交流的背影,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又在她好似察觉到自己目光回头望来时露出笑容。
         载具的后视镜里陈默看到了自己的脸,一个满头华发的年轻人。
         陈默想,塔露拉不爱英雄这词儿,她不喜欢听别人将她比作英雄,陈默也不喜欢,可她正在做的事无疑是只有傻瓜英雄才会干的活。
         带着感染者反抗乌萨斯,将命系在争斗里,前途未扑,生死由命,或是死的壮怀激烈,或是死的孤寂无声。
         陈默想,在塔露拉的剧本里,她更期望那一种结局?
         可无论哪一种结局对他们这种人而言都太坏了,但这也是事实,谁又能保证在走上这条路后他们就一定能成功抵达终点,又或许,最后抵达终点的那群人,并不是曾经的那批。
         理想真是过分美好的字眼,它让人使上浑身解数拼掉性命,前仆后继,可他没告诉人,就算他们这么做了,也未必能得到任何回报,不如说没有回报才是常事。
         它往常给人一个渺小微弱的希望,一个有时能看见,有时又无法看见的希望,叫人往前走,叫人没法再去回头。
         塔露拉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陈默看着她向自己走来。
         那姑娘一步一步,模样逐渐清晰,能见到她憔悴的脸上眼底神采奕奕,能瞧出她心情好似不错,她身材高挑又美丽,德拉克头顶黑色犄角和身后随着步伐摆动的长尾。
         她曾是陈默梦中的姑娘,十多年前,十多年后,或许曾经的梦已经不再,或许时光荏苒不复当初。
         可陈默醒来的生活里依然还有她的身影。
         命运对陈默依然足够眷顾,兴许他还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好运,曾经在孤儿院狭窄的天空底下,塔露拉分给他的好运,这份好运让他十数年来无数次大难不死,绝地逢生,让他在伦蒂尼姆邂逅了陈,让他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当初自己渺小卑微的奢望。
         也许我爱你这词对陈默来说太过轻巧,但除了爱以外,他已再难找到任何词语形容。
         陈默啊陈默……他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粒尘埃,跨越无数岁月的长河一头撞进了她们的生活,也许他曾也做过无数能激起历史片刻波澜的事业,可终究是这片土地太过广阔,终究群星闪烁间他如此不起眼。
         他向来没什么太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