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还没有来,北地的气候虽然比不得冻原寒冷,可夜里依然足以冷的让荒野外的人难以入眠。
白兔子向来很少能感觉到寒冷,尤其当身上的病情随着时间而不断加重后,她就愈发难以察觉冷这种感觉了。
受伤的战士业已入眠,其余战士们围绕着炭火,火光与温暖映照在每一张脸上,比起曾经残渣了锯末与木屑硬的难以咀嚼的黑面包而言,炎国军队为他们提供的食物要好上了太多,甚至还有肉干与从东宁运来的新鲜蔬菜,更不要提今年的稻米与没有掺杂麦皮与麸康的白面。
这种莫名而来的好意实在是让人有些揣测不安,好在如今寄人篱下已成为事实,就算别人再抱有任何想法,他们也别无他法。
晚上分配御寒棉衣和被褥的时候,塔露拉听到了战士们之间的议论,不久之前她又和霜星谈起这件事。
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
现下他们所遭遇到的好意和帮助不能代表炎国对待感染者的态度,甚至不能代表这支军营中的士兵对待感染者的普遍看法。
话虽如此,可终究还是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霜星问起这事的时候,塔露拉只是点了点头,她没打算做什么,更没想过要阻止,她不是感染者的领袖,更无法决定他们的意志和追求,只是感染者们认同她的想法,或者因为其他缘故,所以他们才抱团取暖一起拼命想在乌萨斯的压迫下活下去。
感染者应该有他们自己的追求,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塔露拉不会阻止他们,因为这本身就是本末倒置。
她是为了团结感染者让他们有能力争取活下去才决心去反抗,如果他们本身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不愿意继续战斗下去,她也不会去强求。
她没有任何理由逼着一群不愿意为了一个相同的理念去拼命的人战斗。
但说到底,就算炎国愿意接纳感染者,又有多少人能躲过乌萨斯前往炎国,炎国又是否愿意接纳如此之多的感染者,其实他们心里都有数。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真正欢迎感染者,将他们当做自己的一员,就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欢迎难民的涌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愿意无偿接纳为数众多不能为它创造价值的人们。
塔露拉在故意回避刚才那个问题。
霜星看的出来。
她没有追问。
只是盯着燃烧的炭火,白兔子罕见的沉默下来,不如说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安静的人,大抵落在别人的眼里,面色冷漠的她不如塔露拉那般好接触。
她还是有些脾气的,至少对其他战士而言,白兔子远远没有塔露拉那般宽容,除了游击队的老战士们和盾卫,霜星对谁都没好生气。
她将手抱在大腿前,远离了些许炭火,垂下的披风映着火光的倒影,白兔子并拢双腿,没了法杖在身侧让她觉得很不适应,大抵她已经多少习惯了在休息和浅睡时忽然响起的战斗和厮杀。
但在这里,离得不远就是炎国一整支军团的驻地,他们在驻地中心,自然不必担心被乌萨斯的巡逻队伍和驻军发现,可偏偏是这样,霜星心里却没有觉得丝毫安心。
塔露拉伸手烤着炭火,火光映亮了她的半个身子,德拉克心里却出离的平静,她很少有像现在这样平静下来过。
她盯着火光,橙色的火焰倒映在德拉克的灰色眼底,她看上去好像在思考什么,她思考的时候大多是这幅模样,略微有些走神。
塔露拉想到了阿丽娜,想到了留在切尔诺伯格的其他小队,她到最后还是没能说服阿撒兹勒和他们合作。
爱国者应该已经和雷德的小队汇合了,不出意外,游击队会先带着那批感染者返回北方的驻地,那座建筑已经被他们修建的很好,室内农场也终于投入了正常使用,暂时不必担心食物的问题。
还有瓦托夫和帕维尔从切城带出的机器和图纸,重要的是那些图纸和技术工人,切尔诺伯格可以不在乎这群感染了源石病的熟练工人和技术人员,但他们不行。
这些人和资料才是整合运动真正的今后。
阿芙罗拉应该已经和卡尔他们汇合了,留在切城的柳德米拉能暂时帮他们隐藏踪迹,但随着炎国和乌萨斯局势的变化,切城终究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如果可以的话,在前线战局尚未分出结果之前,他们可以采取更多的谋划。
塔露拉想着。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并不知道炎国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究竟抱着何种想法,是如过去一般的边境对峙,还是说像二十多年前血峰战役那般混战,乌萨斯的旧贵族和逃过大清洗的军方能信的过皇帝和他的议会吗,又或者在这场战争之中,乌萨斯帝国的上层另有谋划,炎国又如何看待这场战事的走向。
塔露拉不知道。
她所能掌握的情报还是太少,即使身处其中,可作为感染者,她能做的事终究是有限的,她只能在这场可能爆发的战争到来前以自己对帝国的猜测为感染者做出谋划,又无法准确的断定,他们究竟该在其中做出何种抉择。
塔露拉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再看去时,原本坐在对面的霜星已经闭上眼斜斜的靠在墙边睡着了,白兔子的呼吸平稳,披着宽厚的斗篷,双手抱在身前。
炭火已经快要熄灭。
塔露拉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走到了深夜三点,她就这么静静坐在这里沉思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流逝过去。
可该她去思考的问题,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她轻轻站起身,将披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取下,走到霜星前温柔的盖在白兔子身上,许是起身的声音吵醒了她,又或许像是她们这些人从来不敢睡得太死。
霜星睁开眼。
她只是仰头看着德拉克,没有说话。
“抱歉,弄醒你了。”
“没事,你要出去?”
“出去走走。”塔露拉说。
“已经很晚了。”霜星问,白兔子的目光落在德拉克的身上,她回过头时又注意到快要燃尽的炭火。
她轻声补充道:“我们的处境并不乐观,你也说过,塔露拉。”
“我知道,我不会做什么的。”
“我知道你不会。”霜星摇了摇头,她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安静着闭上嘴。
“……叶莲娜。”
“我在听。”
“别担心。”
她只是这么说,像是在说给霜星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
塔露拉从楼下的仓库中走过,她细心为每一名战士理好滑下的毛毯,比起为数众多的普通感染者而言,德拉克的确因为天赋和教育的缘故掌握有强大的法术和能力,可这些东西并不能治愈受伤时的伤口,也不能在寒冷饥饿时为他们御寒保暖。
力量是宝贵的,是令人渴望的,她的这份力量足以让她自保,却不能再做更多。
很早以前德拉克就已经明白过来这个道理,真正的力量,它从来不在手上,更不在嘴上,而在思想。
是一个人的所思所想,是她的行动,是她的决然,是她为之所努力和牺牲的,是她的追求与她能付出多少的觉悟。
哪怕它此时渺小的微不可查,哪怕它看起来无比脆弱又可怜。
这世上从未有任何东西真正坚不可摧,只有一些东西,从来锲而不舍。
但真正的力量,从来不属于那些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人,她只属于为了这份力量能牺牲多少,能付出多少的人,她只属于,心性坚韧的人。
塔露拉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也许以后她可以是,等到她为了这份理想牺牲而被承认的时候,等到他们所做的一切终于能有一个好的开始的时候。
也许,那时候的她能担当的起他们口中的英雄这两个字,而在此之前,那些牺牲的战士,那些为了这份理想和乌萨斯顽强斗争的感染者们,他们才是英雄。
她走出了仓库的门口。
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可德拉克没有觉得任何寒冷,她回过头时,战士们在夜里睡得很安详,伤员的伤势也正在好转。
她想,再过一段时间,等伤员们的伤势好转之后,他们就该离开这里了,她还不知道这些好意需要她们支付什么代价来偿还,麟青砚只是看起来好说话,但实际上,塔露拉知道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也许她真的没有任何恶意,但不代表她会无偿付出,就为了救助一群异国他乡的乌萨斯感染者。
炎国还没好心到这个份上,当初的警告还犹在耳畔,如果不是他们放下了武器,如果不是……
塔露拉望着军营的方向,她没在继续想下去。
德拉克的手轻轻按在大衣的口袋。
她觉得自己不该去那么想,她觉得自己不该去奢望过多,如果一开始没有不该有的希望,往后也不至于失望。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会想起前些年的事,或许那时候就该有过察觉,只是从见面到失散,他们之间已经多少次经历这种事了。
从他找到自己,到他们转移新的营地,从他们遇到内卫,到后来南下前他带人去接应自己,再到他去卡兹戴尔,到他们又从营地转移到新的地方。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为了感染者和营地受了好几次伤,短短一年里,她已经有很多次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了他。
曹见知静静立在殿下的身侧,时间已经从下午到了深夜,他还没有休息,桌上从东宁,广宁与各营送来的文件已经少了很多。
每当殿下查阅完一份奏报就会交给他送下去,轻重缓急,殿下向来很少有过懈怠,这不是曹见知第一次陪在殿下身侧,尤其是当乌萨斯的动向愈发频繁时,边境各府与驻军和巡哨点的递来的条子也就愈发频繁。
东宁府领诸军事,为一域都护,理论上武王卫有节制东宁诸军政事的权力,但也只是理论上,事实上各地驻军间的所属划分已为常态。
“几点了?”他听到殿下忽然这么问。
曹见知急忙转过身,接过文件后看了一眼时间。
“寅时一刻。”
“下去休息吧,见知。”
“末将不累。”
“我累了,广宁边境巡逻骑兵偶遇乌萨斯巡逻队的次数愈发频繁了。”
“殿下的意思是乌萨斯要有动作了。”
“乌萨斯正在开始公开宣扬我军袭击他们的骑兵。”
“那,上面怎么说?”
“无稽之谈,我军何时见过有乌萨斯骑兵出现在境内,我军又何时贸然越过缓冲线踏入过乌萨斯国土。”
“可之前不是……”
“你是想说那群出现在边境上的马贼?”
“马贼?”曹见知愣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语气笃定:“末将想问的就是这群马贼。”
他和殿下对视了一眼,终于没继续问下去。
曹见知转过话题。
“殿下真要用那群乌萨斯感染者?”
“麟青砚和你说了?”
“麟监军提了一嘴。”曹见知顿了顿:“不过末将当时可什么都没说。”
“领命。”
“下去吧。”
“是。”
塔露拉又见到了麟青砚,不过从她的面色来看,似乎这位年轻的炎国军官心情并不怎么好。
麟青砚的心情当然不怎么好。
她昨夜一晚没有休息,就在琢磨昨天下午她听到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一早上,连早膳都没吃她就急匆匆跑来了感染者的营地。
只是当她提起她带来的消息时,她并没有从面前的瓦伊凡脸上看到任何意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