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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五十三章 如指间沙
         个人所能在大势面前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而依旧有少数人,或许能违逆大势做出某些能被称之为奇迹的举动,一般我们喜欢将这种人称呼为英雄。
         人们宁愿相信一位英雄是为一件伟大而正直的壮举而牺牲,谁也不愿意相信,他不过是被流弹波及,稀里糊涂丢了命的倒霉鬼。
         人们在心里为他们以为伟大的人物塑造出了一种形象,可谁又知道,人们以为的他和真正的他,是否相去甚远,是否表里不一。
         说到底,人向来是一种喜欢一厢情愿的生物,往往又因此而自讨苦吃,且从来学不会长半点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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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露拉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她的眼睛总是明亮而富有生气的,她的眼神向来让与她对视过的人记忆犹新,这并不是说德拉克的眼睛有什么奇特之处,而是因为她的眼底一直带着一种让人见过就无法轻易忘记的光亮。
         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景象,就好像你看着她的眼睛,你就能明白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姑娘。
         她的眼神里很少会出现迷茫或者彷徨类似的情绪,她的眼神大多时坚定却并不凌厉,温和但又不失刚强,诚挚中偶尔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尤其是在她笑起来的来的时候,那种浮现在脸庞上的畅快和明媚,足以让你明白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后来,文月提起塔露拉的眼睛像是她的父亲,她的眉眼又像她的母亲,陈默没见过这两个人,但陈默却见过陈,也见过塔露拉。
         他们的眼神不同,却都叫人一眼难忘。
         如果说白兔子最引人瞩目的是她那双如霜雪色细长的睫毛和头顶带着些许灰黑的双耳,那么初次见到塔露拉的人,往常最容易让他们记住的不是德拉克酷似瓦伊凡的犄角和长尾,也不是她凌厉的剑术和强盛的法术。
         而是她的眼神。
         是她那双燃着火与不屈的眼睛,是她眼底那道亮眼的光。
         这么想来,她会成为感染者们默认的领袖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在迷茫与无措的时候,人们最渴望的也就剩下那么一点东西,有这么一个人,告诉他们他们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有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带着他们往前走。
         一无所有的人便会如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紧紧跟在她身后,正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甚至一度失去了希望,所以他们也不再去在乎,不在乎这个人会将他们带向哪里。
         麟青砚的到来像是约定成俗的事,这位带着感染者们来到这座军营的炎国军官,她的再次出现没有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警惕。
         炎国人没有驱逐他们,更没有像乌萨斯士兵那样凶狠的恨不得杀死每一个他们见到的感染者,甚至没有用任何言语上的词汇去辱骂和敌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感染者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是麟监军带回来的人,更不知道麟青砚在这座军营中的尴尬地位,他们只能看到麟青砚为他们提供了食物,住所,甚至连医生都请来为他们治病。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此就觉得炎国人都是好人,但至少麟青砚已经初步获得了这群感染者的信任,尽管她所做的一切并非没有理由和代价,也尽管她所做的一切,对她而言仅仅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在不同的人眼中,同一件事有时却有着并不相同的意义,而差距的高地,往往因人而异。
         也因此当感染者们看到这位麟小姐再此出现在他们的安置地的时候,有人开始主动和她打起了招呼,即使他们的炎国话说的极其蹩脚,甚至麟青砚自己都不大能分辨的出来他们说的是什么,但她却能从这群乌萨斯的表情上看出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年轻的监军小姐只是微微点头以做回应,她没什么和这群乌萨斯感染者深交的想法,一来作为炎国的军官她不该在当下这种时候和一群来历不明的乌萨斯人产生过多交集,二来最为主要的是,她的性子淡漠谨慎,哪怕她的乌萨斯语说的还行。
         这次麟青砚没有再在感染者的安置地中见到那只站的远远的用目光打量自己的卡特斯,通常她每次过来时,都会注意到那只被叫做霜星的卡特斯站在远处打量自己的视线,而话,他们是一句都没有说过。
         霜星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敌意,但那种远处审视和毫不掩饰不信任的目光还是让麟青砚忍不住微微蹙眉。
         不管见几次,麟青砚还是容易被面前瓦伊凡的那双眼睛所吸引,大抵也是因为这双眼睛,从一开始麟青砚就将她当成了一个并不简单的人,因为平常人是不会拥有这种眼神的,哪怕是那只白色的卡特斯,麟青砚见过许多战士甚至是年少有为的将军,诗人,士子,大炎的京城的三教九流,高官名门,天下各处也不乏年轻俊杰,但这只瓦伊凡依然是其中最特别的几个。
         她和这群感染者都不同,哪怕她将自己掩饰的再好,可落在麟青砚这种人眼里,她站在感染者中间,即使衣着打扮和他们一致,却依然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她的言谈举止,在偶尔间也会不自觉流露出和平民完全不同的气质。
         她该是一个贵族,至少不是一个普通的贵族,至于她为什么会混迹在一群感染者中间,麟青砚是完全不相信仅仅是因为身上的矿石病,对普通人而言这种病症或许算得上是沉重打击,但对他们这种人而言,仅仅只是一种病罢了,再无其他。
         麟青砚从来不否认她对这名瓦伊凡的身世和来历无比好奇,隐隐间她甚至觉得关于这名瓦伊凡的来历背后还牵扯着无数引人深思的秘辛。
         这是来自炎国最为高级的提案巡察机构大理寺监察司一名监察使敏锐的嗅觉和直感。
         塔露拉很安静的听完麟青砚阐述完自己的来意,而麟青砚也没有任何委婉或者含蓄,她很直接,甚至开门见山的向塔露拉表达了他们这群人所需要支付的代价。
         她并不是不明白官场上的虚以为蛇与门门道道,但作为一名监察使,作为她自己,对错分明这点上,麟青砚从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若是一名监察使,一名刑案人员做不到对错分明,公正严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这身官服。
         塔露拉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和意外的神情,实际上,她也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故意露出意外的表情,不过当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军官那张严肃的脸后,她最终放弃了这些虚伪客套的说辞。
         “原来是这样。”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并不意外,但好在你没有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来敷衍我,你是个聪明人,塔露拉。”
         “我只是认为,这种小把戏很容易让人猜穿罢了。”
         “哦?”
         “如果麟小姐要送这些物资过来,我想你应该会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也还记得你之前说过有不少事,你其实做不了主。”塔露拉缓缓解释道:“我们来这里有好几天了,但过来这里的炎国人却只有你一个,炎国的士兵对我们这群感染者的存在仿佛视若无睹……”
         塔露拉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着麟青砚微微蹙起眉头。
         麟青砚能想明白那位心思深沉的殿下的意思,他想借这些乌萨斯感染者,或许准确的说是这支乌萨斯感染者留在乌萨斯的其余人的手刺探乌萨斯军队的部署情况和情报,虽说大炎也有斥候和暗谍,但这些人的命太过金贵,远远比不上一群外族人来的实惠。
         他将这件事交给麟青砚,往小了说,这是武王和武王卫交给这位名义上的监军的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军令,是她融入这座军营的机会,往大了说,这何尝不是军功,但凡这支经麟青砚手的乌萨斯人能得到有用的情报和线索,为大军和战事提供助力,那么她麟青砚当居首功。
         麟青砚自己清楚的是,这个机会里她的小师侄应该也有不少功劳,于情于理,麟青砚都没有任何理由白白辜负这些。
         “麟将军……”
         塔露拉轻声呼唤,麟青砚回过神,她舒展眉头。
         “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没关系,你的来意我听清楚了。”塔露拉微微摇头,她看着麟青砚:“所以你,或者说这里的主人希望我们这些从乌萨斯来的感染者能为炎国的军队探查乌萨斯集团军的战略部署和情报,必要的时候,听从你们的调遣,是这个意思?”
         “我纠正一点。”麟青砚摇了摇头:“并不是强迫你们服从命令,合作,或者说协助,如果你更喜欢这些词,可以这么认为。”
         “这就是您之前说过的代价?”
         “你们也可以选择拒绝。”
         “……”
         塔露拉望着麟青砚的眼睛,后者坦然和她对视着,没有丝毫慌乱和惬意,也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问题。
         “拒绝的结果是什么?”几秒后塔露拉问。
         “我军会停止并收回之前为你们提供的一切帮助,而你们必须在我军的护送下,离开大炎的国土返回乌萨斯。”
         “就这些?”
         “暂时。”
         “是的,我明白。”
         “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我详细察看过你们携带的武器和装备,其中很多一部分乌萨斯军中没有这种制式的相应配属,尽管你们磨掉了上面的识别编码,但我猜你们应该是从其他地方得到的这些军备,按你之前所说的人数和你们的目的,想要支持你们获得数量如此之多的物资,恐怕一座城市或者一两个贵族,根本难以为继。”
         麟青砚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塔露拉,她轻声补充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塔露拉?”
         其实换大炎话来说,更该称呼为姑娘或者女士。
         塔露拉没有否认。
         “麟将军的意思是?”
         “我无意追问与探寻你们身后还有何种势力支持,我军也不关注和重视这些,眼下乌萨斯与我国的战事一触即发,你们感染者在乌萨斯帝国的遭遇和处境想必你比我更为清楚。”
         “但我们依然是乌萨斯人,我们可以反抗它,可以推翻他,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背叛她。”塔露拉直视着麟青砚问:“麟将军,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前提是乌萨斯当你们是乌萨斯人。”麟青砚回答:“既然你们已经与乌萨斯以外的势力有所牵连,就说明,你们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对你们感染者而言并不复杂不是吗?”
         “所以……”
         “我们同样和你们之前联系的那些势力一样,退一步来说,准备挑起这场刀兵之祸的是乌萨斯而非我大炎,我军不过是对乌萨斯的虎视眈眈做出应有防备,目的也仅仅是乌萨斯军队。”麟青砚回答:“我希望你能明白,这非是胁迫,也非是在对你们行携恩相逼之事,而是各取所需。”
         “具体?”
         “你是个聪明人,塔露拉,乌萨斯人屯兵西南,不可能不对你们造成任何影响,乌萨斯的军队又何尝会放任你们一群感染者在他们的眼下行事,而若是乌萨斯军失利,你们也可将我军引为外援,若有必要,不无不可。”
         “你只讲到了其中一种的情况,麟将军。”塔露拉摇了摇头:“但如果乌萨斯军队知道了是感染者在泄露情报,哪怕他们这么认为,他们会怎么对付感染者,乌萨斯的人民又会怎么看待我们,他们会将我们视作叛徒,比过去更为激烈的报复感染者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我们这群人,甚至连其他感染者也会遭到这种对待,而你认为,到那时,那群被波及的感染者会恨谁,他们不敢恨乌萨斯,他们只会恨我们,甚至是愿意和感染者接触的普通人,对我们抱有同情和好感的乌萨斯民间团体,也会因这事和我们分道扬镳,以至反目成仇。”
         “就算你们不这么做,乌萨斯难道就不会捏造子虚乌有的事实,污蔑你们?”
         “他们可能会。”塔露拉平静的看着麟青砚:“但炎国有一句话,我以前听过,叫纸包不住火。”
         “……”
         “看来我选错了方向。”
         “我能理解。”
         “这么说,你们是决定要拒绝了?”麟青砚问。
         塔露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向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不瞒你说,现在在我们这群人中间,对炎国和炎国人抱有好意的人不少,如果你是去问他们,他们或许愿意协助炎国。”
         “但他们不像你这样清楚其中利害。”
         “也许他们清楚,但他们关注不了太远的东西。”塔露拉微微摇头:“乌萨斯帝国对感染者所做的每件事都深深的刻在我们的身上,感染者恨这样对待我们的帝国,但我们……并不恨乌萨斯人。”
         “愿闻其详。”
         “除了残酷对待感染者的帝国士兵以外,其实我们也有一支队伍,他们原本就是帝国的军人却站在感染者这方,而在过去我们长途跋涉的转移的时候,虽然乌萨斯的平民迫于帝国的法令不敢与我们直接接触,可他们还是愿意在我们前进的路上留下干净的清水和食物。”
         塔露拉露出笑容。
         “我没有理由因为帝国的所作所为就去恨这样一群人。”
         麟青砚沉默下来。
         “其实你们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她说。
         “或者我们假意答应,然后在离开这里后出尔反尔。”塔露拉微笑着回答,笑容消失在脸上。
         “你不该当面对我说。”
         “信任和善意对感染者而言都很可贵,麟将军,您可能体会不到我们这种感觉。”
         “不,我倒是认为,这两种品质无论在何处都很可贵。”麟青砚摇头说,她蹙眉看着塔露拉:“但我还是得收回之前那句话,我看走了眼,你并不是一个聪明人,塔露拉。”
         因为聪明人在这种时候都知道该怎么选。
         塔露拉笑了笑。
         她没有否认。
         “也许吧。”
         麟青砚却在这时候伸出手。
         “我见过许多聪明人,有的被称为青年才俊,有的老辣从容,而有的据说能明见万里,但大多时候都是自以为聪明,你不同,塔露拉,你是个聪明的傻子。”
         即使被麟青砚这么评价,但塔露拉却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半分不屑,她眼里曾经的傲慢和淡漠也似乎在这一刻柔和下来。
         塔露拉握住了她的手。
         德拉克能从麟青砚的手心感觉到她的温度。
         “我不否认。”她这么回答。
         两手分开。
         麟青砚心里已经有了某个决断,行当下事,不问前程,但求本心。
         塔露拉没再去想霜星见到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默了。
         不管是与不是,她做的选择都不会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她认为对的,认为该去做的,她就就会去做,而不是因为这件事来自谁,又与谁有任何关系。
         就好像人抓在手间的流沙,人越是握的紧,它越容易从指缝流走,人该做的不是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