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真这么说?”
主将营在内,离开感染者安置地的麟青砚来到了武王的面前,她如实复述了那群乌萨斯感染者的回复。
麟青砚看见坐在大案后的殿下手中的笔微微停顿了一下,复又继续落下,他没抬起头,只是声音响起在麟青砚耳畔,让人见不到他此刻的目光。
麟青砚很难揣测出这位年轻殿下的想法,即使来到这座营地已有三月,但她依旧摸不准这位殿下的性格,以至于这座军营都在隐隐中透露着某些古怪,或许是因为他们是从玉门塞外撤下整编的军队,军中士卒之间尚未完全磨合,但麟青砚却觉得的不只是这个缘故。
军中六营八将三万多将士,麟青砚虽不能一一认识,但他们多数将领,校尉的资历麟青砚脑海内都有一个大致轮廓。
“我记得那只乌萨斯感染者的首领叫……塔露拉,是这个名字?”
她又听到武王略微思索后这么问。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
麟青砚点头回答:“是,自称塔露拉,一名乌萨斯瓦伊凡。”
“你怎么看?麟监军。”
武王缓缓放下笔,他合上文件,目光落在站在大案外的麟青砚身上,淡金色的眸底深处透出一片温和的平静。
其实大多数时候将士们对武王殿下本人都是没有多大印象的,只记得每当战事起,殿下总会站在军阵最前方,随同将士们一起出生入死,冲锋陷阱。
也因此常在朝堂上听闻,提起武王时的言辞大多是,有勇力而少谋略,因为真正的统兵之将胜谋略而非勇武。
但在武王卫诸将士心中,尤其是普通士卒之间,能带领他们冲锋陷阵,亲冒矢石的主将,他的地位从来都不低。
麟青砚微微惊讶,但却没有多少意外,她知道殿下也许会问起她关于那群感染者的事,麟青砚没打算做出隐瞒。
“你怀疑她是乌萨斯没落的贵族子弟?”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么,以你之见,她与乌萨斯帝国之间有联系的可能有几成。”
“殿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可能是乌萨斯帝国投入民间的棋子,用以统合乌萨斯的感染者势力,利用他们达成乌萨斯的某个目的?”
麟青砚忽然沉默下来,她看着坐在案后的殿下,在成堆的文件旁,殿下的目光依旧清澈。
“麟监军?”
“下官在。”
“我在等你的回答,作为一名前大理寺监察使,我可否相信你的判断。”
麟青砚斟酌着语句,几秒后她开口回答。
“下官手中尚未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这名叫做塔露拉的感染者和乌萨斯帝国高层的某个谋划有所牵连,也没有直接线索表明,她与乌萨斯官方机构有任何联系。”
她的回答很保守,不确定亦不肯定。
“但你也没有证据表明,她和乌萨斯没有任何关联。”麟青砚听到武王轻声说,随后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这是乌萨斯自己的事,现下与我等无关。”
麟青砚抿了抿唇,她刚才甚至觉得,面前的殿下兴许在心中已经闪过了处理掉这群感染者的念头,兴许从她带回来那群感染者的回复后,这个念头就已经在这位殿下心头冒起。
主政一方,为军一将者,少有心思纯善之辈。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那群感染者?”
“我军毕竟为他们付出了很多。”
“殿下……”
“你想替那群乌萨斯人求情?”他忽然问。
麟青砚的话语停顿下来,她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出声。
“下官不敢。”
“哪怕他们拒绝了你的好意?”
麟青砚微微低下头,抱手施礼。
“下官只是觉得,塔露拉此人并非心思邪异之人。”
“何以见得?”
她听到声音响起,等他抬起头的时候,武王从案后站起,绕过桌案,他越过麟青砚,走向宽大的窗台边缘。
窗外的温和的阳光倾斜着洒在那头银发上,银发下的男人有一张冷峻的脸,他的脸色从来都是平静的,只是那身黑色蟒衣上的银绣丝线,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流光。
他背着手,从窗外望去,远处云阔天高。
“记得我说过,你处理不了这件事,我自会派人接手。”
麟青砚的目光里,银发的男人回过神,他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温和的光影里。
“殿下莫不是要强逼这群人?”
“何来强逼?”他反问:“麟监军,这些人无故擅入我大炎疆土,孤一未驱离,二更不曾加害,我军为他们提供食物,住所,治愈伤势,这些又可曾是孤在逼他们?孤待他们如何?”
“殿下若真行仁义,就当放这群人离开,下官只恐适得其反。”
“所以我将这群人交到了你手上,一刻也未有过问,更不曾遣人踏入那片区域半步。”他望着麟青砚回答。
“殿下厚恩,下官感念。”
“不。”他摇了摇头,淡金色的目光对上麟青砚的视线:“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麟青砚,更不因你是朝廷派遣的监军,而是因为你是赵存真的师叔,是青雷伯的弟子,孤愿意卖他们人情,所以你才有这个机会。”
“……”
麟青砚从来没想过,武王卫的军主会将话语说的如此直白。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缓缓放下手,目光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下官恳请殿下三思。”她像是做下了某个决定。
面对面前的一军之主,麟青砚站的笔直,言语与神情上没有一分退让。
短暂的沉默后。
麟青砚听到武王忽然开口。
“来人。”
侍卫从门外进来。
“让曹见知来见我。”
“殿下!”
“此事不必多言,监军累了,请麟监军下去歇息。”
他摆了摆手,背过身。
侍卫来到麟青砚身旁,一手按住腰间剑柄,一手张开示意。
“麟监军,请。”
麟青砚的目光落在侍卫的手上,又望向面前的背影,她还想说什么,最终闭上嘴。
“多谢,我自己会走。”
她转过身,不带丝毫停留。
出了营房,晴朗的天空下,麟青砚停下脚步回身望去,不多时一名亲卫从中跑出。
“麟监军,稍待。”
“何事?”
麟青砚垂下的手指猛然捏紧,她看着面前传令的亲卫,好几秒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
抬手抱拳。
“麟青砚,领命!”
她转过身,步履匆忙,却终于未有半分停留。
“殿下早猜到会有如今这一幕?”
曹见知收回望向楼下的目光,他的视线里麟青砚的背影逐渐远去。
他回过身,殿下正抬头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东宁境地图,银发垂下,殿下背着手,视线落在乌拉尔裂谷的位置。
“广宁如何说?”
“末将去时,广宁守军已做好战事前期准备,越过边境潜入乌萨斯的信使传递回来的密令中称,乌萨斯第三第四,第五集团军以于我军西北做好战略准备,从他们的兵力划分,行军路线与物资补给推断,最迟六月,乌萨斯便可做好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全部工作。”曹见知回答:“介时春末夏初,利于行军,由东宁,广宁至黑河,乌拉尔裂谷平原以南一带,我军,广宁,黑水和武威四军将组成防御乌萨斯进攻的第一防线,后东宁府,广宁府,春郡,黄城,龙门,都将退至二线用以备战前军事。”
“四军,十二万人,齐聚于大炎西北。”曹见知听到殿下这么说,他走到殿下身旁,微微侧目望去时。
曹见知注意到殿下的目光停留在龙门城的符号上。
“朝廷还没有下发旨意。”曹见知低声问。
“箭在弦上罢了,边境冲突会愈发剧烈。”
他转过身。
“殿下以为第一战当在何处?”
“这要看乌萨斯人打算怎么打。”他回答。
“麟监军大概不会放任那群乌萨斯感染者这般留在我军营中。”曹见知忽然说:“末将担心……”
他转头望去,曹见知止住话语。
“末将失言。”
“麟青砚知道怎么做。”他听到殿下这么说,曹见知点了点头:“末将这就去准备。”
“好。”
曹见知抱手施礼,后退几步后转身离开营房。
塔露拉的确算不上一个聪明人,所以当她和霜星说起麟青砚的来意时,白兔子沉默了很久。
塔露拉拒绝了麟青砚的提议,这无疑打破了现在这座炎国军营和他们这群感染者之间那点可怜的默契和平衡。
兴许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东西,但炎国人还是给他们这群感染者造成了一种不该有的错觉。
麟青砚会不会对这件事有不满,炎国军队之后又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对塔露拉和霜星这群感染者而言都是未知数。
“我不知道你做的对还不是不对,但我信你,塔露拉,可这样一来,我们在这里的处境就说不好了。”
“我知道,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你们都权知道,炎国人希望我们能返回乌萨斯为他们充当间谍,提供情报,但这事对我们而言有利有弊,而且……”
“你不信任这群人?”
塔露拉点了点头。
“或许他们真的愿意和我们合作,但我实在没法信任这座军营里的人,我们和他们并不对等,任何一点微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将我们这么多年辛苦累积起来的一切毁于一旦,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他们帮了我们。”雪怪在一旁说。
“这是事实。”塔露拉回答:“但我们如今寄人篱下也是事实,炎国人的说法很委婉,没有任何逼迫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是看上去轻而易举的事,我们越应该去小心。”
“这点我赞成。”霜星说:“大不了将这条命还给他们就是。”
“大姊……”
雪怪们看了看霜星,又看了看坐下的塔露拉。
“塔露拉,那个姓麟的炎国人还会过来吗?”
塔露拉摇了摇头。
“那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其他人?”
“不行。”
霜星看向那名雪怪。
雪怪们四目相对,直到塔露拉开口。
“不,他们都有权知道真相。”
“即使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塔露拉。”霜星忽然说:“做下这个决定的人是你,你说的没错,起码在对付乌萨斯帝国上我不介意和谁联手,也不介意充当谁的间谍,可这件事不光会影响到乌萨斯帝国的军队,还有那些感染者,以后谁还敢信我们。”
“……”
“……”
他们忽然都沉默下来。
“我们早就知道会有这天,炎国怎么可能好心放我们一条生路,甚至愿意帮我们,我不介意将这条命还给他们。”
“大姊。”
“塔露拉,你怎么想?”霜星看向塔露拉。
塔露拉沉默不语。
“先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塔露拉说,她看着霜星:“其实我们可以和他们合作,甚至出尔反尔,但之后呢,霜星,我们出卖了炎国人,感染者的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好转,在这些大国之间,我们能做的很有限,他们帮了我们是事实,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该有自己的坚持,感染者的坚持。”
“你的坚持可能会让大家送命。”霜星说,又补充道:“我早有这个准备,跟着你,兴许有天我们都会死。”
“只要希望活着,就没那么容易死掉。”
“哈,你也就这张嘴厉害点。”
她们对视着,其实她们都有过这个准备,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炎国对他们太好了,以至于如今炎国人提出的合作看上去是那么的温和而又饱含善意。
可塔露拉不这么认为,霜星也不这么认为。
那天晚上,他们逃过了乌萨斯的追击,越过炎乌的边境,那天晚上,她们碰上了炎国军队,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被驱离回乌萨斯,以他们当时的状态,回去之后碰上增援部队必死无疑,要么放下武器,听从这些炎国人的命令,受制于人。
后者看上去比前者更容易让人接受,其实没多少分别。
不如说从成为乌萨斯感染者的那天起,他们这群背着这个名头的人就在不断为了活着而死去,反抗乌萨斯是其中的一部分,来到炎国边境同样是其中一部分。
他们希望能把命握在自己手里,可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将命握在自己手里,又有几人不是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