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大了,就会在某个瞬间忽然明白,原来以前那么在乎的事物,都在长大后变得不再重要,原来以前以为的那些快乐,忽然间就像消失了一样。
时间改变的不仅仅是别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这种改变往常来的悄无声息,却又真实存在让人无可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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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好不容易找到整合运动的陈被阿丽娜拉着谈了很久,时间悄无声息在地下室内昏暗的灯光中安静的流淌而过。
灯光倒映两道落在墙面的人影。
陈关于塔露拉的记忆,一点点又重新在阿丽娜的话语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后来,乌萨斯感染者纠察队找到了她们的村子,后来收留塔露拉的老爷爷死在了感染者纠察队士兵的手下,后来塔露拉杀掉了那些士兵,她带着阿丽娜逃离了村子。
她们一路流浪,结识其他地方的感染者,又带着他们跋涉到乌萨斯北方寒冷的冻原,在那里,他们找到了被称为游击队的感染者抵抗组织。
两年,三年,四年,五年,等到重新南下来到这座切尔诺伯格,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的时光。
陈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她只是偶尔会出声。
难以避免的是,即使阿丽娜的话语说的已经尽量委婉,可陈不是傻瓜,她依然能够从字里行间中听出她们那时的生活到底过的有多艰苦。
食物,追捕,栖息地,战斗,苦寒,伤病。
他们不过是一群感染者,一群生活在乌萨斯没有庇护所,无依无靠的感染者,任何一点恶劣的情况都能要了他们那条廉价而又可怜的命。
他们饿着肚子去战斗,抗过夜里冻人的低温,双腿浸没在厚厚的雪地里。
陈难以避免的会因此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尽管她知道,她不该这么去想,可她还是会想起,当她在龙门,在维多利亚,过着对常人而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塔露拉正在冰天雪地中忍饥挨饿。
当她和好友悠闲的走在伦蒂尼姆和龙门繁华的商业街上,望着夕阳西下的美景时,塔露拉正顶着寒风在黑夜的大雪中艰难跋涉。
寒冷扑面而来,那感觉像是刀片割在脸上。
当她夜晚入睡躺在温暖又整洁的房间时,她正蜷缩着身体,饥饿中抵御北方夜里的寒冷。
陈的心情越发低沉。
这当然不是她陈晖洁的错,这当然同样不是塔露拉的错,可凭什么她就能过得衣食无忧,而她就得过上这种生活,凭什么吃了这么多的苦的她偏偏还染上了源石病。
凭什么受苦的人配不上好结局,凭什么就该是她要命途多舛。
凭什么是她,凭什么不是我。
“你总不能保护她一辈子。”
“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
陈没来由的想起了这番很久以前小时候在孤儿院时的对话,泛黄的记忆涌上脑海,带着苦涩的味道,直冲陈的心房。
“晖洁,你没事吧?”阿丽娜轻声问。
陈摇了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
“其实也不是全遇到坏事,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许多好事,大家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坐在一起围着篝火唱歌,比如为了向霜星赔礼,塔露拉悄悄钻进厨房替她制作糖果,她以为没几个人知道,但在她向我请教的那天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阿丽娜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笑容温和却灿烂。
“为什么?”陈下意识问。
“因为她是塔露拉,因为她答应过的事从来都没有失信过,也因为我们感染者身边只有自己,所以但凡要是有一点希望,所有人都愿意去试着抓住她。”
“这样?”
陈抬起头望着阿丽娜,她没从白发的鹿温和明亮的眼神中看到半点闪烁,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清澈中映着点点灯火。
“是这样啊。”阿丽娜轻轻点头:“但我还是有些担心,不免会担心。”
“担心什么?”
“虽然知道塔露拉的想法没有错,我还是担心她会太过迫切,我也担心在乌萨斯帝国中,我们感染者并不是唯一,如果有一天,塔露拉遇到了她所不能做出抉择的问题,她是否会因此而陷入迷茫和困惑,是否会做出某个太过冲动的选择。”阿丽娜轻声回答:“我们都知道,有很多事,即使它是正确的,可如果人们不理解,那就是不理解,人们时常会做出伤害帮助他们的人这种事,但对他们自己而言,这没有错。”
阿丽娜的话说的很委婉,可陈却不由想到了龙门的贫民区。
她对这番话感同身受,即使她想去帮助那些贫民区中的感染者,可那些感染者又是如何去对待她的呢。
他们的不信任,抵触,甚至动用暴力。
可他们并没有错,他们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现在的生活,因为龙门并不能给他们期望,也因为他们看不到未来。
但近卫局也没有错,近卫局需要治理贫民区的治安,只有这样才能渐渐改变贫民区混乱的现状。
人与人如果能做到互相理解,那这世上就不该存在误会这个词,现实是,人与人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屏障,你看不到我心里的想法,我同样不知道你是否值得我去信任。
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事不易。”她说,又轻声补充:“好事从来不易。”
“这片大地上又有什么事是容易的。”阿丽娜微微摇头,陈听到她说:“不光是感染者自己,只是人活着这件事,就从来谈不上容易,可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要努力活下去,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要活着,就总能有慢慢变好的希望。”
“希望?”
陈愣了愣。
她没想过能从一名感染者身上听到这句话,尤其是有过那种悲惨苦难经历的感染者。
让陈惊讶的是,面前这只白发的鹿,她对生活的那种向往,是陈曾在龙门贫民区中认识的感染者所不具备的东西,除了孩子,可孩子一无所知,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和今后的印象是无比模糊的。
“受教了。”陈诚恳的看着阿丽娜缓缓道。
阿丽娜却摇着头。
“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她说:“是陈默先生说的,说起来,如果不是遇到了陈默,我们的处境未必能有现在这么好过。”
“……他?”
“我记得晖洁你,塔露拉,还有陈默,你们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
陈内心并不平静,可她还是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涌起的情绪。
“是,我们之间也许……远不止是朋友。”
“嗯?”
“没什么。”
陈不太愿意在阿丽娜的面前说起她和陈默的关系,不止为何,当谈起这件事时,有些让陈难以开口。
也许不过是因为阿丽娜是塔露拉的朋友,也许不过是陈自己没想好该怎么对塔露拉提起这件事。
“还是说说他吧,他找到你们后,都做了什么?”
“很多事。”阿丽娜说:“真的是很多事,就连塔露拉也束手无措的时候,陈却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可我还是会觉得,他让我觉得,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些。”
“陈和我一样,也担心过以后的事,但不一样的是,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但陈为他们做了很多。”阿丽娜说:“我到现在还记得,雪怪们背着他回来的那天,雪很大,也很冷,他身上流出的血和衣服死死冻在一起,医护兵剪开染血的外套时,我才看清他身体上那些密密麻麻交错的伤疤。”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谈起这些,可我们都知道,知道他从外面来,找到塔露拉之前这些生活里,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陈没有说话。
她放在并拢的双腿上的手轻轻握紧。
她移开目光,昏暗的灯光下,她微微垂下的视线望着自己的双手,又像是在看着其他地方。
良久之后,她才轻声开口。
“是啊……谎话精,他总这样。”
如果没人问起,他不会对任何人,就算有人问起,他也会说的轻描淡写,可那些过去,那些苦痛留在他身上,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所以我才不喜欢他,所以我才没法让自己去恨他。
其实无论是陈还是陈默,对彼此而言,他们都不是最适合对方的那类人,他们都不是相伴一生的最佳选择。
可有时命运就是这样,让他们凑在一起,让他们相遇,让他们失而复得,谁也没法保证和许诺,谁也不舍得就这样放弃。
命运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人一个以为看得见的希望,然后毫不留情夺走他,看着人陷入绝望,嬉笑他们挣扎不甘到最后无可奈何认命。
所以软弱的人才会寄希望于命运,寄希望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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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8年夏
龙门
孤儿院外的天空晴朗又开阔,高楼林立间,川流不息的人群很难让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尤其是穿梭在人流中,却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影交错中,不知道自己该在这座繁华庞大的城市中找到自己方位和存在。
但陈默却没有这种烦恼。
因为当走在前面的女孩牵着自己的手,并时不时回头用带着些许嫌弃的眼神确认自己还在不在时,陈默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我被嫌弃而低落。
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的话,也许现在该有些可有可无的自尊心,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只得厚着脸皮的软饭陈。
“软饭陈,你走快一点啦。”
她又这么嫌弃的回过头嘀咕,眼神不善的瞥了一眼自己的位置,用力扯了扯拉着自己的手,几步踉跄,瘦瘦小小的姑娘,她的劲一点也不小。
“别拉我,要被你拉倒了,我自己会走。”
“慢吞吞的,小心我把你丢在这里。”
“是是是。”
“哼,软饭陈,真没用。”
“能不能不要再那么叫我了,很丢脸的欸。”
“你那次出来不是我请客?”
“那我以后还给你好了。”
“不要你还,就要叫你软饭陈,软饭陈,软饭陈,你以后一辈子都是软饭陈!”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扯着男孩的手,直到他踉踉跄跄跟在自己旁边,站在中间的她才转过头去看另一种手牵着的银发女孩。
“小塔,今天我们要到哪里去玩?”
“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想去码头。”
“谎话精呢?”
“我不要去,太远了吧。”
“我们可以坐巴士。”
“总之我们不要走远了,不然回去晚了要被发现的。”
“胆小鬼。”她哼了一声偏过头:“你不去就算了,我和小塔一起去。”
“那我也不去了。”小塔摇着头说。
“小塔……”
“谎话精去我就去。”
“我不要,我想去码头嘛。”委屈的她转过头,委屈的脸色一变,凶巴巴的模样撅起嘴:“你去不去!”
“我想了想,码头也挺好的,可不是怕你揍我。”
“哼,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码头,快走。”
他看到陈背对的小塔对自己眨了眨眼睛,那眼神好像在笑话他,没出息。
他没有在意,他从来没想过要有出息,至少对她们而言,这都不重要。
还记得那天毛毛躁躁的陈弄丢了钱包,哭着被小塔安慰了好一会,她一度怀疑陈根本是故意装哭的。
还记得那天她们回来的走了很长的路,小塔跟着他,他背着走累的陈爬上龙门长长的坡道,记得那天黄昏灿烂的橘红色夕阳映在夕阳下的路上,又在一阵风中,吹的树叶漫天飘散。
记得那时候年岁不大,在下坡的时候,陈追着小塔顺着坡道跑下,记得她们的欢乐的笑声被午后的风带着,吹进自己耳畔。
记得怕她们摔倒的自己像个老妈子。
记得那天,像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似的。
陈默缓缓睁开眼。
阳光从地平线的尽头升起。
“我睡了多久。”
“还不到一个时辰,殿下。”曹见知低声回答,后视镜里,他看到武王打开车窗,清晨明媚的阳光刺破云层映在他的银发上,染上一层朦胧的光。
“您可以继续休息一会。”
“不必了。”
记忆像把刻刀,虽不见其形,却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