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个时代。
源石是工业和社会的命脉，生活的一切都与之息息相关，人们早已离不开它和它的造物，庞大宏伟的移动城市需要源石提供能量，城市和大地上万事万物的发展都依赖源石的存在。
源石工业革新了社会的发展，也带来诸多难以避免的弊端。
时代的发展离不开源石，由此也无法离开感染者，可科技的进步却受限于时代的局限，无法脱离人工使用科技代替人的劳作。
在我们那个时代，人命是极其廉价的东西，贵贱有别，掌握了权利和力量的极少数人同样掌握了最多的财富和资源，由此而因源石引发出了诸多悲剧，苦难，以至于在阴谋旋涡和权利争斗中的折冲寰阻，勾心斗角，睥睨纵横。
而这个时代被称为结晶纪元。
小默，我的女儿。
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世人的苦难与我无关，更没法因为别人的苦难而心软，为之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但小塔和陈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我很遗憾，让你一出生就得背负上感染者这个身份，我也遗憾，因为我的缘故而让晖洁也染上了源石病，甚至于小塔也成了感染者。
我希望有一天，感染者所遭遇的不公能有所缓解，世人能稍微理解他们承受的苦难，上天能对他们公平一些，但我也知道，这些东西终究是无法靠祈求和希望得来。
我希望，当你长大后，这片大地能对感染者少一些苛责，多一些谅解，当你长大后能够不因感染者三个字而和你的朋友发生分歧，能不因身染源石病所带来的诸多无奈而与相爱的人分别。
这是我现在的愿望。
是在漫长的流离生活中，我的前半生里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愿望。
我希望，在漫漫长路后塔露拉终能带着她的整合运动和理念实现她理想的基础，让晖洁了却儿时留下的亏欠与遗憾，让你生活在一个不那么无奈的年代。
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能够弥补和偿还我过去所犯下的罪孽和错误。
……
离开龙门的前一个夜晚，在见到狐狸崽之前的魏宅里。
陈默从未如此坚实的有过这样一个信念。
直到见到了那个银发的小小女孩，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胆怯而又不安的望向自己的红色眸子。
她有一双和陈如出一辙的眼睛，眼里像极了小时候的陈，明亮，干净，充满活力和对周围的好奇，以及对陌生人的小小胆怯。
她又有一头和小时候塔露拉一般无二的银发，柔顺的发丝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亮眼的光。
陈默仍然没有从她口中听到那个让自己陌生又期待的称呼。
他必须承认自己有些遗憾，而他自己也知道，或许从今以后就好像狐狸崽说的那样，他会逐渐成为小默脑海中一个不断模糊的倒影，就好像他已经想不起小时候在那幢老旧的公寓里那对年轻夫妻的模样，只依稀记得公寓下那颗烧毁在一场大火中的玉兰，又在后来的城区新建中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直到那座曾令人朝思暮想的龙门城也成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或许直到那姑娘的长大，在她长大与老去的一生中，心中留下许多对自己的埋怨。
但在抱起她的时候，陈默却忽的明白了自己今后该去做些什么。
无论是当离开时，牵着文月手望着陈默远去令他不敢回头的孩子，还是魏府高门华戟的璀璨灯火映照下，独自守在门外街道前的狐狸崽。
她们都是感染者，都是这个时代下最可怜需要去被牺牲的那批人，也包括陈默自己。
陈默开始逐渐理解了魏彦吾。
理解了当在半座龙门城五十万人与塔露拉一人之间作何抉择的魏彦吾。
理解了魏彦吾不再是为了他手中的官位和这座龙门的权利而所做下的许多在陈默曾经看来的恶事。
人如果要去做一件注定引发非议的事，就必然要面临反对与赞同，在改变与帮助了一部分人命运的同时，也必然要侵害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
这是从来都无解的难题，因为人各有志，也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默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片大地会因为他的某个选择而发生改变，他也没有不自量力到要去改变时代的发展。
可到了此时，他已经有了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不为结局，只因他该去做。
回想起来，名为陈默的人，在他这并不漫长的前半生中，似乎每一件事都与感染者息息相关，似乎在他所做的每件事中都有着源石病的身影。
无论是在黑墙染上源石病起，还是后来在哥伦比亚中遇到塞雷娅，因源石病结识怪人小队的成员，又或者卡兹戴尔身染重症的特蕾西娅与伦蒂尼姆的维娜与陈。
还是留在龙门的陈，狐狸崽，雪原上的塔露拉，阿丽娜，霜星和爱国者……整合运动。
也许命运是注定的。
注定了有一天陈默必须要为这些走进他生活中的人去做些什么，而不再是世事推着他往前，相反，他该去推着某些事和某些人往前走。
那天夜里，陈默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自己会永远的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知道自己回不了龙门。
他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许并不美好。
可他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到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甚至于狐狸崽故意的捉弄和打趣也如此的让他感到怀念，却不再有半分的不舍和留恋。
名为陈默的不该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不该和那些人产生任何交集的他，因为某些缘故和阴差阳错让他们彼此走进了自己的生活里。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出现的意义。
他要去为塔露拉的事业做些什么，不再是单纯为了塔露拉自己，也不仅是为了这片大地上饱受苦难的感染者，更为了他所认识和爱着他的那些人。
如果他的所作所为能够推动这片大地对他们好一些，能够让人们去理解感染者，能够给感染者一片栖息的土地，少一些苛责，多些谅解。
那这就该是他去做的事。
没什么不对。
如此，或许也足以偿还这许多年里他因种种世事流离走上歧路而埋在他内心深处犯下的错。
那座黑墙中的血雨厮杀，那丛林感染者聚集地深处刺在陈默心底的眼神。
作为一名父亲，一位丈夫，一个好友，作为队长，领袖，恋人，长官……作为那许许多多融入陈默生活中的人和身份。
他有足够的理由去为他们创造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给他们今后的人生一个更好的希望和愿景。
只是一个家，又一座看不见的龙门城和它的万家灯火。
力所能及，无怨无悔。
在雪原的经历给了陈默启发，但却是他这一生的所作所为与经历让他自己为这事做出了选择，不再是因为塔露拉的理想和感染者的苦难，却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殊途同归的一件事。
汽车驶离广宁的路上，清晨的明媚的阳光穿过车窗落在后座陈默的脸上，他凝视着在天际渐渐升起的太阳。
曹见知微微抬头望了车内的后视镜一眼。
他记住了那个画面。
殿下的脸映在一片温暖的晨光里，银发下，他的嘴角有一抹温和的浅浅笑容。
曹见知看了一眼车外，灿烂的阳光映照着车前广阔的荒野。
“是啊，不过往后总能再见。”
小默……我的女儿。
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时代会成为你们的时代。
在你的那个时代里，感染者不再是被生活所排挤无家可归的那批人。
在你的那个时代里，感染者们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家园，他们可以在自己家园中劳作，休憩，吃饱穿暖，安稳生活，不再有人因源石病而歧视与压迫他们。
在你的时代，感染者不再被视为绝望。
————
留在切尔诺伯格的整合运动制定了行动计划。
他们之前转移切城感染者的行动与在切尔诺伯格几个月的动作暂时得到了阿撒兹勒的信任，至于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避免留在切城的他们引起麻烦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
在阿撒兹勒愿意提供离开切城的隐秘渠道后，卡恩，阿芙罗拉，柳德米拉与游击队的信使联合制定了离开切城的计划。
他们暂时放弃了广场的行动，切城吊在广场上用以激怒和惩戒的感染者尸体与切尔诺伯格感染者如今的态度使得原本的行动得不偿失，但他们仍然可以利用这点，必要时掩护其他人的撤离。
虽然阿撒兹勒提供的帮助可行性很大，但他们还是不愿意全然信任阿撒兹勒的人，最终在几人的商议下，由卡恩带着一半人和幻影弩手先行从阿撒兹勒提供的地下通道离开，如果这是一个陷阱，至少他们不会全部折在这里。
至于是否会因此引起阿撒兹勒的不满，此时的他们也没法再去考虑这么多。
游击队和盾卫会在城外策应，离开的时间定在夜晚，原本柳德米拉想接替卡恩作为探路前队，但在投票表决下，以三比一的结果驳回了她的提议。
大抵所有人都猜的出来她想法，在切城的第一次行动是由她作为负责人之一，但行动失利未必没有她的原因，她想借这个机会再次证明自己，但可惜的是，谁也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再出什么问题。
切城内需要留下人手以为后来的行动提供援护，他们没法放弃原本就定为整个南下计划中心目标之一的切尔诺伯格，况且他们已经在这里付出了很多，无论过程如何艰险他们都不能放弃，阿芙罗拉和柳德米拉是留下来最好的选择，前者已和本地势力之一的阿撒兹勒建立了初步联系，后者作为熟悉这座城市的关键人员，很多方面都需要她提供引导。
只是如今迫于切城内的各种因素影响，他们的行动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和缓慢。
“收到，我这里会做好准备。”
浮士德挂断通讯，幻影弩手将和卡恩一起行动，浮士德的源石技艺能为离开的部队提供很好的掩护，他们人数不多，一般情况下，在夜里很难凭借肉眼去识破幻影弩手们的隐形迷彩。
夜里，陈拿回了赤霄和留在旅馆的装备，但她停在旅店的车，幻影弩手们却没法为她带过来。
客厅内，浮士德提起了白天的通讯。
他没有避开陈。
“我接到了通知，留在城里的队伍准备撤离，我们也要跟着一起离开。”
浮士德看着坐在对面的阿丽娜和陈，几名弩手站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陈的缘故，他没有提撤离的时间和地点以及方式。
“撤离？”阿丽娜下意识问。
浮士德点了点头。
“卡恩联系了城内的感染者，他们有办法带队伍从城里离开，游击队的信使已经来过，爱国者和游击队会在城外接应我们。”浮士德解释道。
“那我们也要和你们一起离开吗？萨沙。”
“不，撤离行动不知是否安全，卡恩的意思是让你通过别的方式离开切尔诺伯格。”他说着，目光转向一旁保持安静的陈。
“我在听。”陈开口说：“你们想让我带阿丽娜离开？”
“是，你既然有办法进入这座城，想必带一个人离开应该不是难题，我们会给你们留下地址，等出城后游击队的侦察员将在那里接应你们。”浮士德说：“如果和队伍一起行动，目标和风险太大。”
陈没有拒绝。
“可以。”她点头说，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整合运动的队伍一起行动，至少在他们完全相信自己之前，都不可能让自己介入他们的行动中。
“谢谢，请保护好阿丽娜。”
“不用你提我也会保护好她。”陈说，又补充道：“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我几时才能见到塔露拉。”陈凝视着浮士德，她缓缓问。
浮士德稍作沉默。
他看了看阿丽娜，又看向陈。
陈似乎看出了什么。
“你们是不是已经和她联系过了！”
“没有。”浮士德回答：“我们暂时还没有和领袖取得联系，但……游击队的信使已经找到了她们的线索。”
“在什么地方？”陈站起身急忙问。
“别急，晖洁。”阿丽娜拉住陈的手腕，后方的幻影弩手们抬起手中的武器对准陈。“还有你们，快把武器放下，萨沙！”
浮士德抬起手，弩手们垂下武器，但手指仍放在扳机旁。
迎着两人的目光，浮士德缓缓开口。
“往东，信使说他们去了炎国和乌萨斯边境，很可能为摆脱追击跨越了边境线，我们暂时还没有得到更多关于他们的线索。”
“就这些。”陈的目光落在浮士德身上，她缓缓坐下。“你们还知道多少？”
“注意你的语气，外来人！”弩手们忍不住喝道。
“呵。”陈冷笑了一声。
“你……”
“你还瞒着什么，浮士德，我看的出来，你一定还有话没说完！”
陈只是盯着浮士德。“你们信不过我没关系，我也不指望得到你们的信任，我来这里只有这一个目的，告诉我关于塔露拉的线索，我绝不干涉你们的任何事。”
“你以为你……”
“够了。”浮士德出声打断了弩手的话语，“请冷静一些，陈小姐，我的人没有恶意，现在也不是争吵的时候，我们确实还得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线索，但并不能确定。”
浮士德犹豫了一下。
他说：“城外的人在领袖他们撤退的方向见到了一队运输乌萨斯士兵遗体的车队，但不能凭借这点确定这些士兵是否是追击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没法靠近过去察看伤势，所以只能推测。”
“结果？”
“以当时的情况和时间来看，领袖他们的队伍并没有对抗乌萨斯追击部队的能力，那群士兵很有可能是在追击领袖他们时越过了炎乌边境，遭遇到炎国的驻边军队，双方发生了战斗。”
“所以，塔露拉他们也可能遇到了炎国军队？”
陈的神情变得沉重下来。
浮士德没有回答。
“这只是我们的推测。”他说。
“但不排除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很高。”陈说：“如果她们遇到了大炎的军队，以大炎对非法武装跨境人员的态度，他们最好的结果是被驱离出境……”
陈哽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况且他们还是一群感染者。
龙门对感染者的态度算得上缓和，但军队不一样，况且是一群武装感染者，陈很清楚，炎国不是没有将他们当成乌萨斯可疑份子就地格杀他们的可能性。
一旦涉及到关于塔露拉的事，陈就再难保持冷静的分析，她必须承认，也许她算不上是一个理智的人。
她还活着吗？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难道说我等了这么久，到头来就等到这样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