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谁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掌,陈微微低下头,阿丽娜握住了她的左手。
埃拉菲亚先是看了看浮士德,然后收回目光落在陈身上。
“没事的,晖洁。”她说,语气轻和:“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塔露拉一定都还活着,从我认识她起,好像还没有什么事能难的住她的样子,她是没法也不甘心随随便便就倒在某个地方的,再说,她还没有再见到你不是吗,你为了找她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她还没有再见到你呢。”
阿丽娜的话语很轻,却清晰的落进陈的耳畔,她知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但即使如此,陈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冲动。
她只是一时激动罢了,回过神来,她能想明白这些,即使她在这里再担心,也帮不到塔露拉任何忙。
陈轻呼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阿丽娜,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下定了决心,不如说从离开龙门时起,她心里就有过各种准备,至少现在还不到最坏的时候,可从何时起,生死未卜居然也能成了一件好事。
陈心里只好这么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塔露拉她们或许遇到的情况没那么坏,她其实有点不敢朝最坏的情况去想。
“最后那句可以不用说的。”
阿丽娜忽的露出笑容,半开玩笑的语气,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唔。”
“现在感觉好点了?”
“谢谢。”
“不客气,不过我可不光是在说好话安慰你哦。”阿丽娜说,目光环视了一眼房间内的几人:“我啊,是真的相信塔露拉她们还好好的,我知道哪怕是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她也会拼了命活下来,她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
“你很信任她。”陈不由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偶尔也会觉得……”
她的话语停了下来,大抵是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话。
“怎么了吗?”
“没什么。”陈摇了摇头。
她偶尔也会觉得,如果她身边也能有这样一个和阿丽娜一样的人,一个值得她去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一个毫无保留信任着她的人。
陈的脑海内忽的浮现了某个人的身影,又被她掩埋在心底,她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去相信陈默,即使陈默的确是陈心里最希望也最合适的那个人。
可他从来都是个谎话精,他的谎话连篇早已让陈不敢在尝试去相信他。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陈看向浮士德,视线越过他又忘了一眼刚才剑拔弩张的几名弩手:“刚才的事很抱歉,是我失礼了。”
对于承认自己的一时语气冲动,陈没有任何为难。
“没关系,陈小姐。”浮士德平静回答:“请你相信,在担忧领袖和失去联系的战士们安危这点上,我们与你的心情是一致的,以前有人教过我,越是最危急难以判断局势的情况下,越需要保持冷静与理智,才不会被情绪左右你的意志和判断。”
“我也听过相似的话。”
但要让人永远保持理智,从来是一个奢望。
“那么,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游击队的信使带回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法得到确切的回应,我们暂时和领袖的队伍失去了联络,不过大部队和盾卫们都还在,过去城外建立的几个据点也仍能保证运作,离开切尔诺伯格后,你们将前往其中一个联络点,信使已经通知了游击队,他们的人会提前在那里等待你们的抵达。”浮士德缓缓说。
“我们何时出发?”陈问。
“明天清晨。”浮士德回答:“等确认你和阿丽娜离开后,我们会随后离开这处藏匿点,与留在切城的其他人员汇合,你们可以前往第七区的检查口,从那里离开离联络地址最近,那个方向的安检状况等级也要相对薄弱。”
他又看向阿丽娜。
“阿丽娜之前与领袖一起进入切城时登记的身份信息并没有被切尔诺伯格海关察觉,你们可以继续使用这个身份文件,不过陈小姐你……”
“我的身份信息没有问题,我可以担保。”
“既然如此……”浮士德伸出手。“阿丽娜就交给你了。”
陈顿了顿,伸手握住了面前斐迪亚少年的手掌。
“提前祝你们一路顺利。”浮士德说。
“也祝你们一切顺利,整合运动的弩手,我们城外见。”
“城外见。”
陈还是没能在切尔诺伯格见到塔露拉,但她心里有种预感,她们再见的时候已经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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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平稳的行驶过切尔诺伯格第七大道,在这座乌萨斯东南的工业重镇街道上,随处可见关于那场即将到来的炎乌冲动的标语。
年轻人们走上街头,核心塔高耸入云,在第三集团军已经驻扎整备在切尔诺伯格的现在,仿佛战争的影子也在逐渐影响着这座城市的面貌。
走上街头的年轻人大抵是少数,那些用乌萨斯语标满的横幅与乌萨斯帝国迎着微风飘扬的双头鹰旗帜为这座城市过往的旧景增添了一些新的东西。
而尤其热衷这些的或许是切尔诺伯格中学的学生,以彼得海姆中学与切尔诺伯格鲍里斯第四中学的学生为首,在切尔诺伯格民间中成立的某个组织激烈的商议关于这场即将可能爆发的炎乌争端的走向。
这群十六七的孩子刚好卡在热衷世事的态度上,因家庭与生活他们偶尔也会关心政治与国家,却大多带着自己的好恶,无法客观做出评价,又因为年纪尚欠,阅历不足,因此往常能做出在常人看来大胆的举动。
这点无论是在切城的平民学生还贵族学生都是一致的。
仿佛战争离他们不远,却又仿佛他们并不为这场战争所困,他们兴许从父辈口中听闻过乌萨斯的过往荣光,可那些存在于父辈的记忆对他们而言是虚幻的,兴许他们也曾因为那些令人热血彭拜的征服荣光而对乌萨斯帝国抱有某种别样的情愫,一种他们尚且无法分清是热爱还是一时盲从的情绪。
以至于向往,以至于以为某天他们也能成为故事的主角的之一,将战争视作一个机会,将乌萨斯帝国推向一种无法挽回的高度。
陈收回目光,后视镜内,那些走在街头的切尔诺伯格学生被留在了汽车身后,她依稀见到了那个银发的乌萨斯少女在对周围的人说着什么,走在街头时,看向那些拉着横幅和标语的乌萨斯童子军成员时略微蹙眉。
切尔诺伯格并未阻止与战争相关的流言语行为在城内蔓延,好似每个乌萨斯都对这场战争抱有一种乐观的态度,尤其是在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抵达后,更是将之推向了一个高度。
“晖洁,乌萨斯真要和炎国开战了吗?”
阿丽娜忽然问,她的声音让陈回过神。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塔露拉之前和我聊起过,这座城的所有人好像都做好了这个准备。”阿丽娜的目光落在车外的标语和童子军成员身上。
“塔露拉怎么说?”
“说了很多。”阿丽娜回答,她看了陈一眼:“不过塔露拉说的那些话太复杂,我现在也只记得一句话,利益。”
“利益?”陈轻声重复,又补充道:“这么说倒也没错,打来打去,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得到好处罢了。”
“乌萨斯能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什么好处?士兵们死在战场上,永远回不了家,在家里等待他们的亲人到最后却只能收到一封阵亡通知,失去孩子,丈夫,父亲后,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帝国从未有因为他们曾为国效力而对他们的家人有任何优待。”
阿丽娜轻声说,她想起了曾经在村子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开的早,后来老爷爷老奶奶几乎将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可他们的儿子却被帝国征召,战死在了战场上,不然他们也不会将塔露拉认作自己的孩子。
帝国的征战,对乌萨斯的平民而言,除了虚幻的荣誉和贵族老爷们引以为豪的荣光外,阿丽娜看不到任何好处。
“我不知道,阿丽娜,我对乌萨斯的事了解不多,不过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我很认同,战争对寻常人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可决定战争的往往不是这些人。”陈轻声说:“决定一场战争,决心一座城市走向和规划的向来是少数几个人,他们的一句话决定了一座城市中无数人的命运,他们的一个决定,囊括了许多人的生死。”
就好像魏彦吾,好像龙门城,乌萨斯何尝又不是另一座龙门,权利纷扰,派系林立,常人的命运在其中微不足道,只好随波逐流。
“可有时候,阿丽娜,有时候有些事却必须去做,就好像是你们感染者。”陈的话语一转:“如果你们选择服从乌萨斯帝国对你们的安排,忍受它对你们做的一切,难道它就会痛改前非,善待感染者吗?不,它不会,所以你们才会聚在一起,拿起武器,这同样是一种利益,一种不得不去为之而努力的事。”
人心里有对错,有对一件事的看法,这世上除了强权还有公理,还有公道,人心只有定论。
陈从未放弃去看待人心中的善,她其实是有些理想的人。
难道龙门的感染者没有服从龙门对他们的一切安排吗?难道龙门的感染者忍受的还不够多吗,龙门还可以做的更好,为什么它不去做。
不是它做不到,而是在龙门,对龙门而言,感染者们不值得它去那么做。
但陈的良心不这么认为,陈心中对世事的看法也不这么认为,直到有一天,她也许会对龙门,对魏彦吾彻底失望,直到她了解了龙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
“你总说我们,那你呢,晖洁,对你来说让你必须去做的事,不得不去努力的事又是什么?”
“我?”
陈愣了一下。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紧了一些。
“很多,找到塔露拉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让事情回到它本来的样子,公道和公正,无论是对感染者还是普通人。”
“这是你的理想吗?晖洁。”
“我还不能确定。”
“你和塔露拉还真是一模一样呢。”阿丽娜露出笑容:“不记得是多久以前了,现在一想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呢,塔露拉以前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哦,她说这世上除了公平还有公理,公道,她好像对此深信不疑。”
“是吗?”
陈没想到阿丽娜会这么说,她没想到塔露拉的想法会和她如此相像,她觉得有些诧异。
“很天真。”阿丽娜忽的补充。
“……”
陈怔了怔,埃拉菲亚的笑容愈发显眼,她的笑容没有讥讽。
她偶尔也会有捉弄人的一面。
“但不坏。”她又说,轻叹道:“总是不坏的,正是因为这片大地上有你和塔露拉这样的人,所以像是我们这种无处可去的穷苦人才有希望。”
她的话语说的很轻,可陈却忽然愣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这句话冲进了她的心底,让她再也难以忘记。
陈摇了摇头。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阿丽娜。”
阿丽娜偏过头,她眨了眨眼。
“塔露拉也这么说哦。”她说:“可我认为,一个人做的事是否有价值,她是否伟大,不该由她自己去认为,而应该是她周围的人认为,至少在营地的许多感染者战士们看来,塔露拉是一位很好的领袖,他们信任她,拥护她,我也一样,而你晖洁,我想同样也有人信任你,认同着你的想法。”
真的有吗?
陈不确定,但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星熊的相貌,龙门近卫局督察组的警员,以至于诗怀雅,陈认为她不该在这时候想起诗怀雅,可事实上,虽然总是在斗嘴和争执,但每当她认定一件事后,诗怀雅即使反对,仍旧会不留余力的帮她,她口中虽然声称这是命令和公务,但她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
陈忽的明白过来。
她想起星熊在离开龙门时说的那句话,她说,你总会在沉浸入自己的想法时,看不到周围的人为你做的一切。
“也许……你说的没错,阿丽娜,我以前的确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不,龙门,魏彦吾又如何会继续接纳一个违背它的人去而复返。
可是……人呐,往常只有到失去时,才会静下心来回想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才会留意起过去所忽略的东西,却很少能够回头,或者重新开始。
陈不后悔,不过是不免遗憾和怀念,凡事都该有相应的代价,她做出了一种选择,就必然要失去另一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