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默心里,对这片大地上的人和事永远保持着同一个看法。
他从不认为谁或者某件事就一定是正确和错误的,他也从不只从一个片面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个问题,或许正是因此,对他而言,他始终没法从自己为自己划下的枷锁和囚牢中得到真正的解脱。
他已经习惯了去听,去看,去看,去质疑,然后再判断,他有了一种正是这片大地上的多数人所欠缺的东西,一个独立的思想。
每个人都该有他们自己的独立思想,学会去思考,学会从更多的眼光去看待一个问题,得出结论,然后再做出属于自己的判断。
可往常人都不愿意这么去做,因为那太累,因为理解别人始终要比理解自己更为困难,因为思考,往往得面临被否认的现实,因为思考就得去求证,而求证的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得不偿失。
所以人们习惯了人云亦云,习惯了听从别人做出的判断,学会了跟随大多数的脚步,又为此,他们自以为成为了大多数。
思想的战争无形却更加致命,它多半被人所忽略,却又在任何一处都能见着它的影子,陈默在卡兹戴尔时已然对此深有体会。
或许不过是他的身世和经历让他习惯了用怀疑的目光去看待周围的一切,又在这种曲折的过程中,他没有丢失自己仅剩不多的良善,以至于后来他变成了如今这幅两不相接的模样。
或许不过是他为自己在某个地方划下了一条底线,并以此告诫自己,他最终该如何去选择,又该如何去活着。
活着向来是个没什么定义的词,活着的意义,或许就是活着本身罢了。
乌萨斯军队与炎国边军的第一次碰撞在北方乌拉尔裂谷前冬去春来的平原上拉开序幕。
对乌萨斯而言,位于乌拉尔裂谷上方驻扎的第四集团军是北方攻势的第二道阵线,而更远,在乌东边境防备的第五集团军不仅承担着防备东国动向的任务,同样作为抗衡战线以南炎国驻军的第三战场。
两个集团军随时都做好了准备支援整片北疆边境领土战况的准备,而在炎国方面,武王军所防备的第三集团会成为这场战事爆发的第一个节点。
乌萨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假使他们能在乌拉尔裂谷前方击溃防御边境的炎国军队打开炎国这场战争的突破口,那么北方的第四集团军和第五集团军趁着这场战争突破口的打开,趁势而下,在整个北方战争的地形和战略要地来看,乌拉尔裂谷前方东宁平原上的炎国军团是防备乌萨斯南下的重要战略关口。
只有打通了这个点,乌萨斯的第三集团军和北方的第四集团军才能连接起来,并对炎国北线的防御阵列行成有力的包夹与合围,占据战略的主动。
这一战势在必行。
若是乌萨斯第四集团军贸然南下,很可能陷入炎国两个军团的包夹之下,而第三集团军前的武王军随时能够切断第三集团军对位于他们东北部第四集团的有利支援,等待第四集团军的将是没有任何后续攻势价值的徒劳进攻。
乌萨斯军队无论如何也无法绕过堵在他们面前的一整个军团而进行南下。
纵观乌萨斯过往所经历过的战争史,乌萨斯人的战术与战略依然停留在过去的思维,他们习惯于围绕一个突破点而使用大规模集团化强攻战术,由此也造成了乌萨斯所经历的每一次战争,从结果来看,纵然取得了胜利,获胜所造成的人员牺牲依然无比巨大。
在过往的战争上,这种方式通常能让敌国在和乌萨斯的抗衡中不得不顺应他们的战争脚步,落入他们的战争规划,并在不具备的庞大战略纵深的国家,行成压倒性优势。
在打开突破口,迫使敌方与自己进行大规模损耗互换后,乌萨斯的大规模军团将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整场战争的胜利。
乌萨斯的每一次战争,无论胜败,其过程都无比血腥,乌萨斯征召兵的伤亡数额连年攀升。
战争所创造的巨大收益与改革而来的经济实力崛起,使得乌萨斯有能力继续维持这种损耗巨大的作战方式和较高的军队作战意志。
但在新皇逝世后,随着国内政治矛盾的冲突不断与经济态势的逐渐下滑,大叛乱后证明乌萨斯人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为战争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乌萨斯人也没有余力继续维持他们所仰仗的集团化大规划攻势。
过往战争所遗留下来的创伤使得乌萨斯的适龄征召兵名额不断减少,至今为止,由于数十年的穷兵窦武,乌萨斯民间早已无力继续为军队付出足够形成过往军事理念的士兵人数。
战争从来不能脱离政治,而乌萨斯的政治局势并不明朗,至少在决定向炎国开战之前,乌萨斯国内对此的争论到现在依然没有停歇,议会上以旧军权派和少壮派虽然同意了战争的进行,可至于该打到何种程度,又该以何种方式收尾,或许乌萨斯人自身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老近卫军们在富丽堂皇的圣骏堡帝国议会上依然秉持当初那套军事理念,对战事的前景无比看好,而放在如今的战场,他们必然要为此而承担不小的代价。
对生活在乌萨斯这片北方冷冽土地的国家和人民而言,他们做梦都想去一个春暖花开,气温适应的土地上生活和耕种,花费巨大精力和牺牲构筑的北方冻土防线,以及南方占据温和土地却麻木腐朽的他国,这也是造成乌萨斯不断企图南下并和周边国家,尤其是卡西米尔和莱塔尼亚发生十数次军事冲突的主要原因,也是造成如今乌萨斯人将目光放到北方的原因之一。
4月底,乌萨斯第三集团军在北方进行的第一场攻势没有取得应有的顺利,炎乌双方于乌拉尔裂谷展开了第一次军事会战,双方都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于炎国而言,将乌萨斯军队抵挡在国境线以外称的上是一场胜利,但于乌萨斯而言,在终于做出作战部署,将三个集团军平移到南方后,没有取得丝毫优势也间接让他们认清了炎国的军事实力。
五月初,炎国于乌拉尔裂谷战场后方开始构筑防御工事,双方围绕整片北部战场开始进行残酷的攻防战,高地战,以及最为血腥的平原野战。
炮兵部队与陆行战列舰作为重点的炮术平台开始向彼此阵地倾泻火力,并在数十个局部战场和要地的争夺中互有损失。
乌萨斯的惨烈进攻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第三集团军终于调整了战术思维和方向,而在西线的与广宁驻军对峙第四集团与东国西部的第五集团军同样没能取得丝毫进展。
战争陷入了短暂的泥泞期,以至于只有个别战场上,双方间仍然在展开拉锯。
炎国挡住了乌萨斯最猛烈的第一波进攻,而乌萨斯的后续攻势,开始在随后的拉锯中渐渐展露出颓势。
但对武王军的前线指挥部而言却并非如此。
对炎国而言,他们准备了四套以应对不同情况的战术,以在这场会战中所展现出来的不同局势而做出调整,其中正在进行的一套便是防御乌萨斯的进攻,在削减乌萨斯军队的进攻烈度后,炎国将调整自己的战术布局,由防御逐渐转向进攻。
预计将在七月初,炎国驻守在边境的四个军团将对乌萨斯人的阵地发起反攻,当然至少也要看乌萨斯方面的表现。
但如今来看,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确显露出了他们的不足,对炮兵部队和重装甲集群与无人机的运用还处于老式理念,以至于乌萨斯方面频频出现通讯中断,指挥失当等情况。
于陆行舰的运用上,乌萨斯仍旧将陆行舰当做巨大炮击平台与大型运输舰使用,在炎国以岐山舰为首的四艘陆行舰,作为信息处理接受平台,分属于不同的战场,为炎国各个部队的战场通讯提供保障的同时,引导炎国炮术部队的进攻目标。
或许乌萨斯在运用炮兵方面依旧有他们独到的见解,至少以乌萨斯先兆者无人机和小规模侦察士兵所组成的炮兵阵地,依然给炎国的局部战场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乌萨斯各级军官,且不说指挥能力如何,他们的战斗意志依然坚韧,至今为止,在短兵交接的战况上,乌萨斯与炎国之间依然维持着平衡,甚至于局部位置,乌萨斯的单兵小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和优势。
但这种平衡和优势放在庞大的战线上并不长久也展现不出任何决定性战略意义。
乌萨斯第三集团军在北方战场上的频频受挫,使他们承受着国内巨大的舆论和政治压力,可以预计的是,在炎国由守转攻之前,乌萨斯第三集团军和北方战场上必然有能力组织一场带动整片大战场动向的大规模进攻。
血峰战役的战略意图失败并没有让乌萨斯意识到现今乌萨斯的军队制度和理念已经不适用当下的局面,乌萨斯人将血峰战役的失败归咎于军权们的争斗和腐朽,以此引发大叛乱的爆发,使新皇借机收拢和稳固了一部分手中权利。
倘使没有大叛乱的发生,新皇继位后,乌萨斯必然将处于一个各地军权和集团军壮大的真空期,权利下滑的混乱场面,但大叛乱也削减了乌萨斯的军事实力,尤其是大批中高层优秀将领的损失,给乌萨斯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沉重创伤。
陈晖洁越境到北方的路程并不顺利。
战争的爆发造成了大量边境难民的出现,以及局部地区的不稳定,陈离开整合运动后的这一路光是她肉眼所能见到的难民队伍和战争炮弹落下后造成的惨烈景象就已难以预计。
而越往乌萨斯东走,周边的局势也就愈发动荡,时不时出现的溃败乌萨斯流亡士兵,与在荒原上和乌萨斯人爆发战斗的小规模炎国部队。
炮声在夜晚也没有停歇,轰鸣撕破了夜晚的宁静,硝烟笼罩在北方的上空,久久不能平息。
这是陈第一次直视战争所带来的惨烈景象,这同样也是陈第一次亲身经历一场战争。
从乌萨斯东南到炎国北方这短短几百里的路,她整个人都变得消瘦和憔悴了许多,可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却越发的稳重。
她觉得她得感谢魏彦吾,起码没有魏彦吾这些年的教导,她走到这地方也和那些没有自保之力只能随波逐流的难民并无区别。
他们的眼里是晦暗和不安,是这些动荡和冲突所带来的流离失所与无家可归,这里再没有什么感染者和普通人。
至少和她现在所见到的这些比起来,龙门也好,魏彦吾也好,那点事真的算不上什么,那些安稳真让人有些想念。
可陈还是会想。
她会想,在卡兹戴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她会想那个人在从卡兹戴尔回到龙门之前又经历了什么。
她现在所亲眼看到的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一部分他曾经亲身经历却又已经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是什么让他去了炎国。
陈想起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去试着了解过那个人,她总是在他说什么后,就迁就着相信他的那些谎话。
这一路走来,陈都很克制,可越是克制,陈心里的恼怒也就愈发的汹涌,那种无处而来的怒火终于让她产生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无奈。
可陈心里还有某个目的,这个目的不仅驱使着她从龙门离开前往乌萨斯,又驱使着她从乌萨斯离开前往凶险的北部战场。
她向来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某个想法能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人,可她没有想过,事实是否是她能够接受的,她是否有去想过,也许她想要的并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她想过,她只是想看清自己,她不过是想证明什么。
她不过是跟着炎国的士兵走入那幢黑色军营,又在凝望着战舰上方飘扬的和龙门相似的大炎军旗时,想为自己找到某个答案。
想自己告诉自己,她不想又一次逃避下去,她不愿意再逃避下去。
她想直面心底最深处的自己,她不是想挽回,也不抱有任何侥幸,她不过是……已经是现在这幅执拗的样子罢了。
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也不值得追求,磨练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
人能对付苦难的最好方式,不过是去面对与正视它。
哪怕这么做,并不能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