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从背后响起,不知何时麟青砚站在了他身后,几步外大理寺监察司的特使小姐神色平静,一身戎装,未披甲胄,那头一度令她烦忧的金发柔顺如瀑。
“更吹落,星如雨,东风夜放花千树。”
“嗯哼?”
麟青砚的错愕转瞬即逝,垮下脸,虽然她对诗词方面造诣并不高,但碍于见识,还是能听得出这两者之间明明是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前一首所表达的惋惜和无奈与后半阕所描绘的灿烂盛景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不过单凭两句来看,都足以称的上是名句。
“殿下何必逗我。”
他回过身,像是才看见站在身后的麟青砚。
“呀,麟监军几时来的?”
麟青砚脸色更黑,但碍于情面,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她心里憋着气。
麟青砚抬手行礼。
“下官来此有一会了。”
“怎得监军都不知会孤一声,怠慢监军了,勿怪。”
“不敢,怎好打扰殿下。”
麟青砚说,心里明白这是故意的,她没什么好气。
“孤一直在想,监军何时会来,不巧监军这就来了。”
麟青砚愣了愣。
“殿下知道我会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
麟青砚神色怪异起来,终于没在计较之前被捉弄的场面,她看着武王,放下手后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下来。
“殿下不必和下官打哑谜,既然殿下知道下官会来,那下官就开门见山了。”
“监军不妨一说,孤听着呢。”
“下官听闻昨夜殿下亲率一队玄甲离营,晨时方归,下官身系监军之责,不知殿下所为何事,还请殿下为下官解惑。”
麟青砚态度平和,礼仪进退有据,紫色眼底却没有半分的畏缩与谦卑。
“监军为此事来?”他问。
“身担重责,不敢怠慢,若是下官言语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监军何罪之有?”
“既如此,请殿下解惑。”
幸好她说的是解惑,而不是坐在大理寺公堂之上,堂木一拍,两旁杀威棒下,大喝一声,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若是不招,狗头铡伺候。
“孤听闻,监军出身系大理寺监察使司,想必于监察缇骑一道深有心得?”
“大理寺掌天下刑律修订,非是殿下所言监察缇骑,两者区别甚大,监察司是只负责走访四方,专属纠察,辨明冤枉,提督各地,以正天下风纪。”麟青砚回答的一板一眼。
“有区别?”
“监察使不是缇骑,也不行缇骑事。”她严肃的说,虽然在百官和民间的眼中,他们的确比缇骑还要可怕。
“即使孤亲自告诉监军所为何事,以监军之心性必然也得亲自暗访确认一番,既如此,监军何不自查,也好叫孤领教领教天下闻名的监察使如何辨明冤枉,可好?”
麟青砚怔了怔。
她的目光落在武王身上,对方神色平静,所以麟青砚最忌讳与大内之人尤其是天家事打交道,他们一个个喜怒不形于色,根本分不清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而且一不注意还容易身担干系,惹上祸端。
麟青砚也是这样。
她开始分不清对方到底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想要试探自己,还是说他昨夜真的去做了什么,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为了把自己的目光引向别处。
“麟监军以为如何?”
“殿下,下官敢问,此举是否有不妥之处。”
麟青砚越发不迟疑起来,她的确是打着这个目的,先过来通个气,即使之后她再去调查也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在这座军营里,她若是想走访打听,就避不开武王卫的将士。
可现在对方回答的这么干脆,反而让她心里没底。
但麟青砚打定了注意,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她必须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这是她的职责同样是监察使的本分。
可是在任何地方,铁面无私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谢过殿下。”
“不必急着谢,既然孤予监军行了方便,那孤自然得设个期限。”
“不知殿下为期几何?”
“若不能?”
“此事就是作罢。”
“……”
所以说麟青砚不愿意和大内的人打交道,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故意还是真做了什么。
麟青砚离开后前往了玄甲营的营地,直到从军士口中了解到不久前曹见知已经带着玄甲左卫前往了先登营驻地,不巧的是,昨夜随队离开的正好是玄甲左卫中的两队,而此时即使她立即出发,追上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更不要提即使追上急行军的玄甲左卫,对方也不会因为她的事而停留哪怕片刻,又何止是让她打听作为随队的左卫将士们的所见所闻。
麟青砚知道,她或许被耍了。
麟青砚进到大营时,看到武王正坐在桌案后翻阅前线军报。
年轻的监察使一言不发,远远站在营房门口,心情和神色都算不得太好,毕竟作为一名监察使,她在几刻前被人给摆了一道,可想而知她现在心里该死一种怎样的心情。
“麟监军来了啊。”
她看到坐在桌案后的人抬起视线,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上去似乎是有些意外。
“监军真不亏是监察司的人,短短几刻就已调查清楚了?”
这句话说的就好像是故意在麟青砚的恼火上浇油,拿着一把刀一遍又一遍的刺她那颗在不久前才受到摧残的自尊心。
偏偏他脸上还带着些意外,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一样。
麟青砚咬了咬牙,如果不是足够克制,这时候这座军营中应该已经布满了惶惶白雷,劈也要劈死那个坐在上面的王八蛋。
“那就说说吧,孤听着。”
他将手边的军报放下,看着站在不远的麟青砚。
“下官不知何处惹的殿下不快,竟要用此等方式故意折辱下官,若殿下对下官不满,何不明言,下官还受的住?!”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却无一二。”
“军中一应事务,可曾对监军有过偏颇?”
“不曾偏颇。”
“既无失礼怠慢,也不曾偏颇不公,那监军此时前来,又何出此言?”
“下官……”
好一个反客为主。
麟青砚瞪着坐在上方的男人,终于她泄了气,心里轻叹了口气。
“下官来认输。”她抬起手,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果监军指的是玄甲左卫的事,确实是孤考虑不周,没有顾及到监军的想法。”
麟青砚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她看到银发的年轻男人向着自己走来,他手中握着一份军报,他站在自己面前。
将手中的军报递到自己眼前。
“监军所问,皆在其中。”
麟青砚看着那份被递到自己眼前的军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伸手去接,毕竟她想查的事现在就在眼前,而对方似乎早已经知道她会再过来,所以准备好了这些。
所以监察使中的同僚都说,最好不要和大内中的人和事有牵扯,因为在那座高大宏伟的皇城后住着一群人,他们和世间这些人不一样,他们都是一群异类。
纵然面前这位久在边疆的三爷早已多年不与大内之事有过牵扯,但他们都一样,让人看不清,分不清到底心里在想着什么。
堂堂一位监察使被捉弄的这么惨,麟青砚心里没点火气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自来到这座军营以来,她诸事不顺又觉得阴云密布。
这时候最好的做法是不去接面前的军报,但那也意味着,她从此之后不会再过问军中的事,虽然名为监军,但她却没有监军之权,这样会让她的处境安全许多,可麟青砚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样做。
这是渎职,这和那些没有作为,尸位其上的人又有什么分别,雷电是公义的象征身负雷法与律法却要知法犯法吗?
何必如此处心积虑。
麟青砚神情凝重,她心里冒出了许多想法。
“监军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难看,是在担心孤因此事对监军心生芥蒂?若是如此,监军大可不必担心,孤只是和监军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监军从监察司过来,你我都清楚监军因何而来,但我认为,既都是为了大炎,监军不妨坦诚相待一些。”
“何为坦诚相待?”
她看到武王垂下目光,视线落在手中的军报上。
他露出笑容。
“就从……这件事起如何?”他说:“监军若是拿了这份军报,在这场战事结束前,监军不再是监察司的人,只为我武王卫中同袍,若是监军不拿,那从此之后,监军与我军中诸营,相安无事。”
“何为卫中监军?何为相安无事?”麟青砚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她抬起头,注视着面前武王的脸庞。
这是第一次,这位一军之主向自己这个监察司监军表达明确的看法,而不是任何试探,麟青砚没想过会这么干脆直接。
“同生共死既为同袍,不闻不问则相安无事。”
麟青砚沉默了。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拿那份军报,也没有做出任何选择,她还是会查下去,哪怕这会让自己之后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下官既身为监军,自然当与军中诸将同生共死,勠力用命,然下官却也没法做到不闻不问,既然殿下不肯明言,下官依然会顺着这件事继续往下查去,身在其位,当谋其政,请恕下官叨扰。”
她这么说,执着的像是个铁面无私不世事妥协,同流合污的硬骨头。
少时,有亲卫来报,麟青砚率一队离营前往了先登营所在前线,她的行动和她的话语一样有力而干脆。
先等营所处为北疆防线最前列,与陷阵护卫犄角,拱卫通往后方防线最为重要的两条线路,同时也是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重点进攻方向。
在各地局部区域交战与斥候搏杀的短暂僵持拉锯中,前线的战事从未有一刻停下的惨烈,乌萨斯第三集团从来没有放弃拿下战线前方最重要的两个重要战略据点,只有打通了这条关口,乌萨斯人才能挺进整片北疆战场,展开他们原本预定计划中的大规模攻势,将战场引导向有利于乌萨斯军团的方向,从而切割战场,将炎国据点上连成线路的节点各个拔除。
但显然他们也遇到了硬骨头。
曹见知带着亲卫玄甲抵达时,第三集团的盾卫与先锋军团正在对炎国的前列据点展开新一轮的攻坚,他们来得很是及时。
当黑色的玄甲营出现在战场边缘时,无论是在据点后方依托工事与连发弩弦和弩炮守卫的炎国将士,还是正在对据点进行强攻的乌萨斯先锋突击手与盾卫都没能及时发现他们的出现。
麟青砚注定要空跑一趟,但仿佛印证了那句话,同生共死与不闻不问是否能两者兼得,直到那时候,麟青砚才明白过来当时武王为什么要那么问她。
可她终究不过是这盘大棋上的一枚不起眼的棋子罢了,也许还未到该她出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