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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七十七章 唯死而已
         “善长!”
         “曹将军来了,多谢。”
         黄昏里,天光暗淡,血腥与硝烟味不曾消散,曹见知找到先登营主将时,他仿佛是个才刚从血水中捞起来的血葫芦,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身上的铠甲和军袍泡在血水里,止不住的地上流。
         战刀不知砍缺了几把。
         亲卫们将他抬上担架,大夫们还在一旁撕开浸透的衣袍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见到曹见知过来时,他还挣扎着向起身见礼。
         玄甲卫身上同样浑身是血,黑色铠甲间依稀还能看到细碎的肉沫,甲胄上满是凌厉的划痕,乌萨斯人的军阵没那么好冲,哪怕他们与先登营陷入鏖战,一时顾不及首尾被玄甲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实际上所造成的损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大,乌萨斯人之所以撤退不过是因为玄甲的出现打击到了乌萨斯进攻部队的士气,敌军士气受挫,加之并不清楚炎国机动部队后方是否还要援军,怕陷在先登营的阵地上损失过大。
         “不必多言,你我兄弟,我知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曹见知按住想要起身的高懿,玄甲冲阵时,他回望过来看的分明,先登营的主将亲冒弹石阻止反攻,为他们牵制住了攻上阵地想要退下的乌萨斯敌军,否则后方退下的乌萨斯人一旦切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很可能覆灭在敌人的包围网中。
         是高懿带着先登营的炎国将士生生配合玄甲的冲击,为他们杀出了一条回来的路。
         “殿下令我派玄甲支援你们,想必殿下很快就能接到前线的战况有所准备,你不必担心。”
         他按住高懿的手。
         “你伤势颇重,不需多言。”
         高懿摇了摇头。
         “些许皮外伤,歇息两天就能痊愈。”他看着曹见知,目光有些担忧:“只是此次乌萨斯军攻势浩大,不比以往,你我虽暂时抵住了这波进攻,但敌军未伤根本,很快便可重组攻势,另外,我料陷阵营那边多半情况也与我军类似。”
         “乌萨斯人似乎早有准备,在我军与陷阵营前线集结重兵,很可能希望借此一举突破我军防线,另外抽调军团,虽在一时漫天过海,但此刻以被我军知晓,乌萨斯必然会不计代价竭力猛攻,军情紧急,务必立即通知殿下。”
         “我已经派人前往中军大营,无需挂念。”
         “一应战况军务我已交由副将候通,见知可与他商议御敌之策,万不可大意,若是我军防线被破,料想陷阵营与后方防线诸营都将陷入被动。”
         “知道了,你先暂且休憩,我会与候通商议,必不让先登营阵地有失。”
         “有劳!”
         “来人,送高将军下去好生照料。”
         看着高懿被亲卫护送着送进随军医师的帐篷,曹见知终于直起身,原本温和的眼神下一刻充满了凌厉与冷冽,仍在滴露血迹的铠甲下看去,充满了冷意与肃杀。
         这时从后方跑来一名亲卫,低声在他身旁说了什么。
         曹见知看了亲卫一眼,似乎在确认,后者点了点头。
         他眼神闪烁,终于没有回应,而是将视线落在先登营的亲兵身上。
         神色凝重。
         “候通何在,带本将去见他。”
         他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乌萨斯人的军阵他见过,人数太过蹊跷,至少集结了三支主力军团,高懿说的没错,想必在发起行动时乌萨斯军就考虑过炎国军队在他们秘密行动暴露后可能采取的行动,中部防线大军压境,其他防线必然兵力空缺,乌萨斯人想在炎国做出反应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以最凛冽的攻势快速拿下炎国中部的防线,歼灭两支防御军团,或许仅仅是在先登营前就部署了三支军团,在陷阵营防线,情况也不会好多少。
         这意味着他们在暴露后并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短时间内达成战略目的,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战事会更加惨烈。
         在深知己方行动已经暴露后,乌萨斯人必然会采取更猛烈的进攻,而先前的对战中,先登营已与乌萨斯部署在前方的军团展开过多次攻防,乌萨斯军团不计代价的强攻损耗了先登营太多有生力量。
         无疑是让先登营阵地上的将士用命去拖住乌萨斯数倍之敌不计代价的疯狂猛攻,到时这支军团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这么多次惨烈的攻防中,现在又还有多少人。
         这是乌萨斯第三集团军一次极其冒险的军事部署,但无疑很符合乌萨斯人的风格,如果计划顺利,他们便能一举打破前线僵持的攻势,转变战机。
         但无疑风险太大,抽调其他防线上部署的军团,使得乌萨斯的防线快速收缩,很容易陷入炎国军队的包围。
         乌萨斯人背对广袤国土,作为进攻方他们很自信,甚至于在部署这套作战计划时,根本没有考虑炎国可能会反攻踏入乌萨斯人的国土,在乌萨斯第三集团军的战略计划中,即使他们没能拿下炎国的阵地,也能在这里在炎国反应过来前集中优势力量歼灭他们的两支军团,在战场上取得巨大进攻优势。
         或许还能逼防线后的炎国进行决战。
         陈默看着从前线军报上一串猩红的数字,那是不久前从前线传回来的战况,由先登营与陷阵营向中军汇报的军情。
         他神情平静,并没有因为上面那一个惨烈的数字而又任何异样,哪怕那些数次代表了一个个生命的逝去,一个个在战场上活着的有血有肉的大炎将士。
         他知道两支军团已经折损过半,甚至于乌萨斯士兵数次攻入阵地,他们岌岌可危,每个阵地都急需增援。
         他甚至知道乌萨斯秘密集结军队要进攻中线阵地,知道在那片阵地上即将展开一场惨烈的厮杀,许多年轻的生命都将倒在这场厮杀里。
         但他们没有派遣任何援军,仅仅是让曹见知带着半营玄甲前往,因为他知道玄甲代表什么,只要玄甲在,炎国阵地上的士兵就还觉得自己有希望。
         他给了他们战斗的希望,却生生坐视许多本可以挽救的将士死去。
         这是对的吗?
         这是不对的吗。
         陈默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他跨入战场上,就总有这一天的发生,前线军报上增减的数字会渐渐从一个个生命变成冰冷的数字,他只能看着数字的增减,直到麻木。
         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慈不掌兵。
         被感情牵扯的人难成大事,太过善良的人难以为官,仁慈之人不该掌兵。
         终于,他放下军报。
         “令,命先登营,陷阵营死守阵地,无令半步不得后撤,告诉左春和高懿,他们能否抵御乌萨斯进攻将决定我军的胜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他轻声开口,声音冷漠无情。
         在这声命令下会有许多将士死在阵地上,从此长眠。
         你在让他们送死!
         但战争从来是这样。
         从来都要死人。
         从来都有代价。
         哪怕高懿和曹见知战死,哪怕诸营任何一将战死与覆灭,哪怕是他自己。
         “飞熊,射声,巨将诸营到何处了?”
         他站起身,提起剑架上巨阙,走出营帐。
         营外,黑色玄甲早已整备多时,庞大陆行舰许许轰鸣。
         乌萨斯人秘密集结军团企图打破中部防线,其实炎国也和乌萨斯抱有相同的想法,这场合围里,也许有猎物,也许有猎手,但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乌萨斯在合围中部防线的同时,炎国也有相同的打算。
         或许对炎国而言,中部防线的两个军团本就是诱饵,或许双方的作战预期不谋而合,都希望一战而改变整场战争的局势。
         而现如今战机已现。
         北疆战场的战略僵持即将被打破。
         是乌萨斯第三集团军集中优势军力先打破中部两支军团的阵线防御,还是炎国成功对中部集结的乌萨斯军团展开合围,将他们围困在中心一举击溃。
         谁先取得战机,谁就将左右这场战局的走向。
         战争最本质之处,就在于他考虑人的坚韧,斗志,以及胆略,除此以外,谋略不过是组成战争的一部分。
         这世上没有常胜不败的军队,也没有常胜不败的谋略,有的仅仅是两军对阵的武勇与胆略,以小博大,以弱胜强。
         麟青砚不知道自己在阵地上坚守了多久,只觉得精神异常疲惫,乌萨斯军团在深夜进行的猛攻一直持续到天亮才退去,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收敛同袍的尸体,一整个晚上,乌萨斯军队疯了一般组织了十几次强攻,甚至一度将战线推到后方,双方的士兵在照明弹与火光中的映照中在战壕与各处展开激烈的近身厮杀,混乱中本分不清谁是战友谁是敌人。
         整片阵地在数次易手中陷入了一整夜的混乱,直到天光亮起时,乌萨斯才终于退却,满地的尸体和鲜血。
         数十个先登营前列阵地的小队和团卫成建制的覆灭。
         太惨烈了。
         麟青砚根本来不及想什么,一晚上中他遭遇了数次乌萨斯人的袭击,只是因为她所在的阵地造成了乌萨斯人巨大伤亡,让乌萨斯注意到了这点。
         雷法,她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混混沉沉,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躺在染满血水和尸骸的战场上,头痛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一晚上的时间她释放了太多次法术,也许是因为夜晚太过混乱,双方都厮杀到了近乎失去理智的地步,整个晚上她显眼的雷法让自己周围聚拢了一大批炎国的士卒。
         而今天亮时分,在乌萨斯军短暂的退去后,大多抱着自己的武器在阵地上抓紧时间休息,顾不得满地的尸体与收敛同袍的遗体。
         一片尸山血海,战火弥漫,令人动容。
         她的视线落在那些昨夜因为雷法而聚拢在自己身旁的士卒,张了张口,干裂的嘴唇没能说出什么。
         待在监察司的她永远体会不到前线的厮杀究竟是有多惨烈和残酷。
         或许这也能算得上是同生共死了吧,虽然她是监军,可实际上却没什么监军的权利。
         “麟监军,喝点水吧。”
         一旁,一名浑身是血的步卒小心翼翼的擦了擦水壶向她递去。
         而现在,只剩下他了。
         那名伍长没能挺过夜晚的袭杀,他的战刀现在挂在这名叫程六的步卒腰间,记得当时看到玄甲冲阵,他激动欢呼的模样。
         麟青砚摆了摆手。
         “不用,我不渴。”
         “喝一点吧,乌萨斯人不知何时还会攻上来,监军?”
         麟青砚终于接过水壶。
         她有看到那名年轻的步卒撕开单兵口粮袋,倒出里面的速食,将一块饼干递给自己。
         “谢谢。”
         “可不敢,麟监军这么大的人物都对小人说谢谢了,监军啊,那是多大的官。”
         “我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
         麟青砚好笑的握着那块饼干摇了摇头,毕竟从进入这里开始,她就只顶着这个名头。
         程六拘谨的笑着,神色又暗淡下去:“只可惜老瓜……伍长战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不然听监军说声谢谢恐怕得吓一跳。”
         “抱歉……”
         “唉,要不是监军在这里,咱们这些人可能都活不到现在,咱们这群人的命都是监军救下的。”
         程六看着麟青砚说,他的眼睛带着诚挚的光,好像是一种对活着的希望,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色彩。
         麟青砚看不清楚。
         她只觉得是种错觉,可面前这名步卒的眼神真的很难让人忽视。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你不怕战死在这里?”
         “怕啊。”程六回答的很干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但怕有何用,连伍长都战死了,我还得替伍长多杀几个乌萨斯狗赔命。”
         程六一边说一边握住腰上的刀。
         麟青砚愣了愣,因为他说的干脆,他是怕死的,可他的话说的很坦然。
         “我等军士,既上战场,怕只怕没多杀几个乌萨斯狗,杀不够本。”
         麟青砚沉默下来,因为她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连同昨夜那些分属不同队伍的战士,此刻都在看着程六和她。
         “说的好!”
         有人这样说。
         可麟青砚不一样,尤其是当她见到曹见知得到那道命令后。
         死守不退。
         “这是在让你们送死!”
         “监军慎言!”曹见知没有开口,但先登营的副将候通却没忍住,议事军营中他蹙眉看着麟青砚。
         “勿要扰乱我军军心。”
         麟青砚的目光落在曹见知的身上。
         他终于开口回答,神情冷漠。
         “先登营主将高懿负伤昏迷,如今末将与候将军暂代先登营军务,我虽不知麟监军因何至此,但监军不通军阵,为了监军的安全,我可派一队玄甲配合先登营护送监军突出包围,不知监军意下如何?然,军令既下,先登营上下当死守阵地,寸步不退,战至最后一军一卒。”
         这么从见识以来向来给人态度随和的亲卫将领从来没有像是现在这般眼神神情冷漠与凌厉过。
         “……唯死而已。”
         他握缓声说,握着腰间武器,站在麟青砚几米外,再也没有过去的随和与恭敬。
         “你们……?!”
         她看出来了,这两人知道他们也许会死在这里,但他们依然选择坚守。
         麟青砚心里一寒。
         她忽然想起离开中军时武王的那番话,让她选同生共死还是不闻不问。
         她没有选。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猜到自己不会选,她猜到自己会跟着玄甲跑到前线,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让自己来这里?
         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在这里战死?为了让自己知道什么才叫同生共死?
         还是说,一开始前线这两支军团就是……
         她觉得自己一瞬间想明白了某些东西,可她不明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