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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七十九 前路茫茫
         麟青砚的情绪很不稳定,这很正常,任凭一个在惨烈又险死还生的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都会情绪不稳定。
         她亲眼看着军中的天师战死在自己眼前,拖着乌萨斯人的术师一同跳下阵地,亲眼看着保护自己的将士被敌人一刀斩掉头颅,那血就溅在她脸上,温热的血。
         她亲眼看着无数阵地上负伤的将士和敌人死战,看着他们倒下,看着他们的身体背法术和爆炸撕裂,看着他们被敌人的刀剑淹没。
         一具又一具尸体摆满了阵地,一个又一个生命在她眼前逝去。
         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至少他们不必死的这么凄惨,仅仅是因为一句话,一个命令。
         她可以理解。
         理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生,可以理解若为征战者故,难免横死沙场,但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有人将死战的将士,将他们的牺牲当初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用他们的生死去创造所谓的战机。
         让他们死的不值,轻践生命。
         如果是平时,她再如何冲动都不会当着一军之主的面当面去质问,也不会带着浓烈的敌意与愤怒,可现在她就是没法忍住。
         她觉得自己必须得这样做。
         她要为那些战死的将士讨回一个公道,哪怕这个公道她讨不回来,她也不会一言不发,当做从未发生。
         麟青砚的确是个正直的人,哪怕是在监察司里,她的正直也让人心生敬意。
         她做的很好,只是经历太少,有一天注定要为自己的一腔正直和勇气付出代价,被世事磨砺。
         可陈默不一样。
         他多想成为一个和麟青砚一样正直不屈的人,却又害怕那些正直和不屈害了身边的人。
         乌萨斯的确是退了,在炎国几乎损失了两个军团之后,他们终于彻底改变了这场战争的走向,抓住了主动权和生机,哪怕短暂的时间内,他们暂时还没法彻底打败乌萨斯第三集团军,但第三集团败象已露。
         在大半军团被围困的当下,乌萨斯军队想要突围脱困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随后他们已经没有重组攻势的能力。
         炎国会一路向前,将跨过边境线的乌萨斯人赶回乌萨斯,不仅如此,他们还要追着乌萨斯第三集团败退的军团,一路冲垮乌萨斯的阵线,彻底打垮乌萨斯人的士气和阵容,不让他们有任何可乘之机。
         夜晚,空气中带着浓重的血腥。
         阵线前方的战场上一片宁静,后方营地中有灯火亮起,偶有风声带着营地中的喧嚣和伤者的痛嚎传来。
         那声音不免让人觉得悲凉。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夜晚的星空,远远的两颗卫星依稀藏在乌云中难见踪影,更远处平原尽头,再也不见乌萨斯军阵亮起的灯火。
         他们撤退了。
         留下满地尸体和折断的武器,一片宁静战场后尸体被从战场寻回,偶尔在昏沉的黑暗里,听见有人的哭声,夹杂着夜风,分不真切。
         那些乌萨斯人所遗留的尸体被围拢在一起,大火将他们焚成灰烬,就地掩埋在异国他乡的土地,而炎国的将士,有亲人和战友小心翼翼为他们拼接好残破的身躯,又在大火中化成骨灰,好随着回去的载具,返回生养他们的家乡。
         这一仗太惨了。
         来年这片荒野肯定会生机茂盛。
         无论是对乌萨斯军团还是炎国自己,这一仗都死了太多人,哪怕是清理尸体和后续的工作,也需要好几天才能完成。
         而那些活下来和受伤的将士呢。
         主将至今重伤昏迷,副将战死,陷阵营更是主将身死,副将半残。
         陈默静静望着眼前这片宁静战场,耳畔风声中带来的呜咽与嘈杂,孤身站在夜里曾经厮杀最为惨烈的前线阵地上,身后是灯火亮起的军营,映照着他孤独的背影。
         有脚步从身后响起。
         脱下甲胄的曹见知从军营方向走来,在他身后几步外停下,他脸上有几道被弩箭划上的伤痕,右手吊在身前,血迹渗透绷带,染起淡淡腥红,大衣下依稀能见着被处理后不轻的伤势。
         也许在战场上搏命一时忘记了疼痛和生死。
         但现在九死一生下来,才知道远没那般容易,即使是跟着他冲进乌萨斯盾卫步兵军阵的两支玄甲侧卫,也折损过半。
         每一次冲阵和对敌,都意味着搏命,大军中没谁敢说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殿下……”他停下脚步,望着站在身前的身影轻声。
         束起的银发垂落着,他看到殿下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折损如何?”
         “此役先登全营上下,主将高懿,重伤未醒,副将候通战死,先登营前卫,统制刘恒战死,副统制曹壑战死,军候余通,卫中鸣,王先战死,先登营后卫,副统制季长春战死,军候赵中甲,何必立,季长礼,季春生……”
         曹见知缓缓说,说的很慢,每一句都很清晰,在清冷的夜风里,他口中的每一个名字都曾在眼前这片阵地上勠力死战,力战而殉。
         他说完,从怀中拿出一份染着斑驳血迹的名单,双手捧着,递到陈默面前。
         “请军主查阅。”
         曹见知微微垂下头,将那份名单捧起,他的手指轻颤着,谁也不知道这名将军现在在想着什么。
         直到陈默轻轻拿起那份名单,他展开,认真的浏览过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平静着最后将名单合上。
         “善长如何了?”
         “伤势很重,还未苏醒,据老医官称善长伤到了心肺,恐怕……此后再难习武从军。”
         曹见知抬起头,神色晦暗不忍。
         “还活着就好。”陈默说,目光不由望向那座亮起灯火的军营。
         他知道曹见知所报的数字也许还有增加,有许多深受重伤的将士恐怕撑不过这个夜晚。
         “受伤的将士,要安顿好。”他收回视线,安静了好一会后才轻声开口。
         “是。”
         “怨我吗?”他这么问。
         曹见知抬起头刚要回答,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微滞后轻轻摇了摇头。
         “既为从军,但有军令,当舍生忘死,勠力一战,若马革裹尸,仍不失忠义血勇。”他这么说,却又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当初命我令玄甲两卫来时,末将心中便有猜测,然军命所出,我既为营中将士,必当遵令而行,怨不得谁。”
         “是吗。”陈默说,他默默看着曹见知的身影。
         “我以陷阵,先等两营为饵,诱乌萨斯人集兵来攻,我军军势未成之前,无令不遣援军,陷阵,先等两营原本可以不用付出如此之大的伤亡,很多人都不必死,陷阵营主将左春,先登营副将候通,你的同乡季家兄弟父子三人,以及很多很多先登营与陷阵营的军士。”
         “殿下……”曹见知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说。
         虽然他自己知道,这的确很残酷,在合围形成之前,先登营要抵住进攻,他们不能派遣援军,甚至要给乌萨斯人一个错觉,一个似乎他们马上就能歼灭眼前这支军队的错觉。
         如果不是这样,乌萨斯不会死咬着不放,他们的进攻也不会如此疯狂,可若是提前派出援军,乌萨斯惊觉后,久攻不下肯定会选择退走,那时战场的局势又会重新回到之前的态势。
         “要是说这场战争和乌萨斯人害死了他们,我却也不会这么认为,命出自我口,令由我下,造成将士伤亡,亦当有我之责。”
         曹见知听到他这么说。
         “可是,见知,我不会后悔,不会后悔令先登营死守阵地,也不后悔不曾派任何一军前来支援,纵然此地几千将士之死有我之责,但我……不悔。”
         曹见知看着他轻轻握着手上那份名单,好像轻薄的纸页在那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沉重的如同山岳,如同一份无可挽回的错。
         那是一条条人命,轻飘飘的因为一道简单的命令而就此从人世间消失不见,从此以后他们的父母,兄弟,亲人,孩子,再也难以见到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和他们一起欢笑。
         从此以后,天人永隔。
         【你把人命当成了什么?】
         工具,让你胜利的棋子,你将他们丢在这里舍生忘死,你却放弃了他们。
         人命在你眼里就如此的轻贱?
         麟青砚这么回答。
         可他要怎么回答呢。
         他没法回答,因为麟青砚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因为曾经,在卡兹戴尔他也见过这种人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这种人。
         “他们走了,但我们还活着。”
         “我们要从这里,一路杀进乌萨斯的土地,杀到第三集团军丢盔弃甲,杀到乌萨斯帝国肝胆欲裂,杀到再也不敢轻犯我大炎天威,那些死去将士的血债,我们要亲手一一向乌萨斯人讨回来,教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曹见知愣了愣。
         他没想到面前的人会忽然这么说,可陈默此时却无比安静,只有那双眼睛,杀气凛冽让人不敢直视。
         他望着乌萨斯帝国的方向,目光穿过尸骸遍野被血染红的战场,遥望着,轻轻握紧了手上那份轻薄的阵亡名单。
         “末将,愿誓死追随将军!”
         这一刻,曹见知没有再称呼殿下,他挺直了受伤未愈的身躯,同他一起凝望着乌萨斯帝国的国土。
         这些血不会白流,活着的人也不允许他白流,炎国所付出的每一滴血,每一个伤痛,都要一一向乌萨斯帝国和第三集团军清算。
         这一夜很漫长。
         陈默写了很多书信,直到天明也不敢停下,曹见知就守在他身旁。
         看着他坐在先登营的中军营中亲手写下每一封寄回炎国各地的阵亡书信,每一个字,每一封信上都盖上军印。
         直到天明也没能写完。
         写到季家三人时他的笔停了停,却又重新落下。
         那每一个落在纸上的字仿佛都落在他的心底,刻在他的记忆里,一个个名字代表着一份又一份难以偿还的罪孽。
         有的罪和错,人没法去避免,有的罪和错,身在某个位置上就一定会犯下,无可逃避,难辞其咎。
         哪怕后来再如何去偿还和弥补,都没法挽回。
         那些将士不恨他,不怨他,他们能够理解,可以接受,却让人觉得太过沉重。
         陈默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以为他本来应该已经习惯了很多,可真当写下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永远也习惯不了这种事。
         原来写下那些名字的时候,他依然会觉得苦涩和恍惚,哪怕他没见过那些名字的主人长什么模样,没和他们说过一句话,可那些名字太长了,那些纸堆叠在一起,放满了桌案和地上,每一张纸都代表了一个人。
         一个逝去的生命,而每一个逝去的生命都和他有关联。
         同生……共死。
         所以麟青砚会愤怒。
         也许长久经历这些,人终究会变得麻木,直到有一天连写下这些名字时都不再有任何感觉,只是当生命是一张薄纸,从此之外再无其他,像是一株拔了会长的野草,无人在意,无人关心和促足。
         他只身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再回过头时,有人还愿意和他一起上路,有人还在等他,愿意和他一起面对。
         可陈默知道,这条路太苦太重。
         这条路上本来应该只有他自己。
         什么荣耀,什么高贵,什么权利,到头来都不过成就了一场空梦。
         走到最后,那些在意的人都不在了,只有他自己时,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时分徒留遗憾的梦。
         他不愿意见到这个结局。
         他不愿意有一天他能毫无波澜的平静写下塔露拉的名字,他不愿意有一天他能心平气和的看着苏狐狸在自己面前死去,他不愿意像魏彦吾一样,被困顿在那座名为龙门的权利巨城里,一生都活在悔恨与患得患失,最终磨去了自己旧时的一切。
         那一天下着小雪,他走出了孤儿院的大铁门。
         那一天他走出了名为龙门的大城,来到北地寒冷的乌萨斯帝国,进入黑墙,那时候他就明白,他该去握紧自己的命运。
         只是后来那么多年里,他走的太踉跄,走的如履薄冰,让这片大地改变了他,让他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好在,为时不晚,他终于还是有机会去做一次他想做的事。
         尽管世事推着他往前走,但世事决定不了他走的方向,也决定不了他的促足,哪怕命运不会因此发生改变,哪怕命运依旧残酷无情。
         他要向前走,背着一身难以偿还的罪和错,直到该停下时,去见一个他期望,却不属于他自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