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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小说网 > 龙门回忆录 > 第一百零七章 溅焰余晖
         很多年前,陈默一直反复做起同一个梦,一个不算美好的梦。
         梦里有一场阴霾天空下猛烈燃烧的大火,有几十平米的泛黄老旧公寓,斑驳的墙皮,烧焦的玉兰,笼罩整座城市上空的灰烬,那个在幼时陈默记忆里相貌模糊不清的女人张口无言。
         有遮蔽整个视野的狂风暴雪,雪被体温融化后灌进鞋里,淹没小腿,在厚重雪地跋涉的每一步都仿佛像是受刑般艰难沉重,寒冷空气随着呼吸涌入肺部的刺痛,随着知觉与温度远去,唯独对活着的渴望,除此之外都被抛诸脑后。
         风雪的尽头有一座孤独的黑色高墙。
         后来陈默以为自己离开了那里,后来他逐渐明白,他真正没能离开的不是风雪尽头那座冰冷的囚牢,而是盘桓在心底那些由破碎记忆铸成的锁链。
         它无影无形,却真实存在。
         曾经,黑墙内的挣扎的灵魂无数次渴望能有人在身陷煎熬时带他脱离深渊,于是后来陈默不再奢望,因为在血雨里他终于懂得能拯救一个人的除了自己外,什么都无法依靠。
         后来,陈默却逐渐成为了别人的一种依靠,或许不过是因为他对那种绝望和孤寂深有体会,或许不过是经历过这些沉沦的他,明白人在那时会下意识去渴求希望与解脱的矛盾。
         生与死的距离,向来只在一念之间,又向来因为一念之差而形同天壤。
         天色是晦暗的,雪夹着雨愈下愈大。
         猩红的鲜血浸透了脚下黑色大地的积雪,视野里原炎国前线临时指挥营地如今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法术洪流席卷了这里,守备的亲卫与刺杀者展开殊死搏杀,双方的战斗让临时营地眨眼之间成为废墟。
         大片法术残留的痕迹,逐渐冷却下来温热的鲜血,折断的武器被紧握在残肢断臂手中,乌萨斯的精锐小队来的太过迅速,为了发起这场决定战场局势的行动,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计划部署,却又花费了整整三天来收集情报,确认目标与战场态势。
         炎国的守卫无比严密,虽相较于后方阵地和陆行战舰指挥中枢而言,这种规格的防御力量无疑要差了许多,但这正是乌萨斯小队指挥官与内卫敢于冒险发起这场行动以及评估目标价值的主要原因。
         他们没想过在任务完成后能活着回去,出发前这些人早已将生死抛在身后,乌萨斯的军队和帝国中不乏坚韧无畏的勇武者,它从来都是一个尚武的国家,弱肉强食在乌萨斯被视为常态,也因此帝国的军人也拥有野兽般顽强的斗志与信念。
         乌萨斯帝国培养了诸多优秀军人,温迪戈与盾卫作为曾经帝国前锋军团的一部分在帝国军阵中并非个例。
         猩红的血在低温下快速失去温度,连同失去的温度的还有眼前身受重伤的乌萨斯将军,同时也是这场行动的指挥官之一。
         破败黑红色大炎军旗于废墟之上的风雪中飘扬。
         乌萨斯人手中握紧染血的折断军刀,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左眼,视线在战斗中受损,周围的地面躺满战友尚未冷下的尸身。
         法术融化了地面与天空的雪花,裸露出土地的黑色愈发深沉,融化的雪混着血流淌而过,沿着他握军刀的手指滴落。
         呼吸频率衰竭而艰难,伤口与失血引起的生理反应正在剥夺不断他身体的力量。
         他知道这场刺杀已经失败了。
         但任务的失败并不足以动摇一名视死如归者的决心,真正产生动摇的是面前这个一开始被他们视作目标的对象。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而造成如今这幅局面的,不过是因为面前的敌人故意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帝国将他们当做了弃子吗?
         帝国和将军们为何要发起这场明知不会有结果的行动。
         他们是一群注定要死的牺牲品,而他们的牺牲的目的不过是皇帝和大贵族们之间博弈环节需要的变数,不过是因为掌权者各自的图谋中需要他们的存在来推导那些也许可能会发生的变化。
         他不乏困兽之志,然而如今的他甚至算不上困兽。
         或许到了此时,他才终于了解那些在大叛乱中遭遇清洗与牵连的乌萨斯将领和中高层军官的心情。
         “你们失败了,你是最后一人。”
         他听到面前的男人这么说,站在几米外,手中的剑上沾满了他战友与内卫的鲜血,内卫的死引发的法术能量失控毁掉了这片土地却没能起到更多效果,国度的崩塌使无数敌我双方的士兵被此波及丧命。
         “没想到连内卫也杀不了你,我们失败了,但乌萨斯的征伐永远……不会停止,直至帝国的人民富足,直至乌萨斯拥有温暖肥沃的土地养活她的子民。”
         “靠你们身陷圣骏堡政治泥潭的皇帝和议长,还是勾心斗角试图蚕食权利的贵族,愚蠢的民众,以及严苛的统治。”
         “炎国也未必比帝国好多少。”
         “口头争议毫无意义,至少你看不到那天,乌萨斯人,你可以留下名字。”
         “……莫罗斯托夫-萨连科,帝国前锋无畏师团上校师团长。”
         话语落下的同时他抬起手中折断军刀,微微压下的身躯如一头濒死反扑的野兽。
         他的举动已做出了回答。
         作为一名帝国将军,决定加入这场刺杀前,他就失去了作为军人的荣耀,然而他还可以死在战场上,死在战斗中,死在握紧武器冲锋的路上。
         谁也不能剥夺一名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迎接自己荣誉的死亡。
         “莫罗斯托夫,乌萨斯帝国的军人,你的死将成为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为了……乌萨斯!乌拉!!!”
         战士的垂死前爆发的嘶吼宛如发起冲锋的号角,终于榨尽了这具残破身躯的最后一丝力量,哪怕他连法术也无法催动,哪怕他的脚步蹒跚。
         哪怕的殊死一搏到最后也毫无意义。
         陈默抬起剑。
         溅起的灼热染红了飘落的雪花,乌萨斯人的身躯在他身后倒下,军刀斜着飞向天空,最终落在陈默脚边。
         血随着锋利笔直的剑刃滴落在白色雪地,像极了一朵朵艳丽的花。
         天地间瞬间安静下来。
         雪从天空飘落,风雪吹起黑色大氅,他身后是一片黑色战场的废墟与残骸,孤独的军旗在废墟上飞舞,旗帜上狰狞威严的大炎徽记俯视着战场中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不多了。
         从炎国察觉原本计划位置的改变到赶到这里,最多不会花费半天时间,乌萨斯人手中派出的队伍绝不仅眼前这一支,其他地方作为诱饵的位置,双方应该已经爆发了冲突。
         乌萨斯人若是察觉到情况不对,大抵会选择直接撤退,他们拖延不了太长时间。
         陈默其实不够确定,不够确定那群感染者是否会出现在这里,乌萨斯内卫手中的计划,炎国的计划,感染者手中得到的那份计划,细节上是不同的。
         看来052的确完成了他自己那一份,他终究是一名乌萨斯人,终于是潜伏在乌萨斯阴影中的帝国内卫。
         除了感染者手上那份计划能够确认正确位置外,其余的两份都需要时间去确认,而这个时间到事发时,不会超过半天。
         他们只有半天的时间赶到这里,他们只有半天的时间,在乌萨斯和炎国的夹缝中寻求到属于感染者的一线生机。
         陈默的视线里,风雪的尽头,终于缓缓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由远而近,轮廓逐渐清晰。
         陈默终于安稳下来。
         德拉克从风雪中走来,好像过去终于再次见到她时的场景。
         他看到了塔露拉,看到了霜星,看到了雪怪,看到了陈,看到了站在陈身边陌生的斐迪亚,看到了温迪戈宛如山岳般高大的黑色身影,看到了曾经在雪原上熟悉的一张张面孔。
         而他自己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形单影只,他的亲卫只剩下他一人,他的军团远在天边,他身后是战场的废墟与残骸,脚下是尸横遍野的鲜血泥泞。
         陈默看着她们走进。
         看着盾卫在爱国者的命令下构建起冲锋进攻前的军阵,看着爱国者举起大盾,握紧黑戟,看着白兔子神色中的复杂,看着陈紧握住赤霄剑柄的手却无法掩饰自己眼底的挣扎与恍惚。
         他们停了下来。
         塔露拉的脚步跨过战场混着鲜血的黑色大地,飘落的雪花落在德拉克肩头。
         陈默抬起染血的巨阙。
         塔露拉停住步伐。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他们互相凝视着彼此,在战场的废墟与尸体间,隔着漫天纷纷扬扬飘落的小雪。
         短暂的安静后,德拉克张口出声。
         “……为什么?”
         她的目光扫过战场,最后落在前方的身影上,稍显陌生的相貌,染血的铠甲,黑色的犄角和身后的长尾是如此的让人错愕。
         他手里握着滴血的剑。
         仿佛只是在自己稍不留神的刹那,他就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哪一个?”
         塔露拉听到他这么回答,在阴沉的雪天下,望着自己的视线平静而淡漠。
         “很多,我不知该从何问起,我现在脑海里很混乱。”塔露拉回答:“内卫,乌萨斯,炎国,在炎国边境的时候,在切尔诺伯格的时候,那名内卫告诉我乌萨斯会对炎国的指挥官发起行动,他说感染者想要在乌萨斯的视线下生存下,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和你是旧识,你和乌萨斯之间又有什么阴谋?”
         “我们算哪门子旧识。”
         内卫找到塔露拉无非是为了确保他会在这份出现了无数意外的协议中遵守约定死在这里,他愿意引导感染者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确保他会遵守约定的死。
         而这正是陈默所希望的,为了确保他的死,为了确保发起这场行动的目的顺利达成,作为交换乌萨斯不仅要派出他们的精锐刺杀小队,同时还要确保在结束前感染者的安全。
         无论是否愿意,为了乌萨斯的利益,内卫都必须被迫按着陈默的设想去行动,倘若感染者没有出现,内卫无法确保炎国指挥官的死,这场行动将完全失去意义。
         皇帝和第四集团军以及乌萨斯的争斗将在战后陷入不利的被动,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将重整局势。
         陈默算计了乌萨斯内卫,内卫却借着他的算计,来达成自己原本的目的,不论过程如何,他们都只需要结果。
         可笑的是,到头来他的死也成了这场计划可以被用作筹码的一部分。
         “但他仿佛早知我能找到这个地方……”塔露拉的话语顿了顿:“所以阿丽娜拿到的东西,也是你给她的,你早就在等着这天,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包括我们会出现在这里,包括内卫的行动,还有你现在的处境。”
         “……”
         陈默的安静像是默认。
         “我想了很久,从离开切尔诺伯格后我就在思考我们的状况,直到内卫的出现和他带来的消息,我才总算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我却宁愿自己没想通这些。”
         她说,用只有彼此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是吗?”
         “作为炎国的指挥官,你引导了这场战争,甚至图谋了乌萨斯混乱的政治斗争,与乌萨斯帝国的军团和政治派系彼此博弈算计,连内卫都成了你的棋子,又何况是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渺小感染者。”塔露拉灰色的眸子凝视着他的身影:“而到头来,只是为了在这里等我们出现,我也成了你计划中的一颗棋子了吗?你的计划……”
         “可以了,你很聪明,塔露拉,你一直都很聪明。”
         陈默出声打断了塔露拉的话语,他没放下剑,只是目光越过塔露拉望向她身后的人群。
         “你既然能想到这些,就当明白,从你决定靠向你身后的感染者为他们而走上这条路时,未来你们会遭遇到什么。”
         陈默说:“今天的场景也不过是今后你所要面临的其中之一罢了。”
         “你以为到现在我还会信你吗,谎话精,我们从来都不是敌人,你从没有把感染者当成敌人,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们已经是了。”陈默微微摇头:“从你踏进战场开始,未来的某一天你我总会遇到相同的处境,你会遭遇到这些,是啊,塔露拉,没人会来救一群感染者,没人会同情你们,感染者能依靠的只有你们自己,你其实明白这些不是吗?”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那今天你所能带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或者让我提前打破你那个天真且不切实际的美梦。”
         陈默说,他安静下来,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笑着笑着,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
         “在一个冬天里我找到了你,遇见了你们,知道了你的理想,我本以为我可以陪你走上这条赴死的路,直到死亡的到来,但我发现自己做不到。”
         “你的理想是一场看似美好的假象,沉溺其中是自取灭亡,我做不到等事情无可挽回的那天再去后悔,我明知今后你们会遇到什么,我明知这条路走下去等待前方的是什么,我的确做过许多错事,却不至于错到重蹈覆侧。”
         塔露拉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张口结舌,苦涩的话语堵在喉咙深处。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可我知道你放不下你的事业和理想,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走,可事到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任何时候人都有的选,大多数时候人都没得选。
         “你也可以和我一起走,塔露拉。”
         陈默缓缓垂下剑身,他伸出手。
         “我们离开这儿,带上晖洁,离开乌萨斯,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整合运动的领袖塔露拉,从今以后再没有炎国武王,离开战争,离开争斗,我们可以过上新的生活,隐姓埋名找一座偏僻小城,假使还来得及,假使还能重新开始。”
         塔露拉看着他伸出的手,沉默下来。
         陈默已经知道了答案。
         “看吧,难以抉择不是吗。”他说。
         “你在逼我!”
         “看看你身后,我是你的敌人,你那天真的美梦还要做到几时,塔露拉,要到死时,你才肯幡然醒悟。”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
         “是啊。”陈默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猛然抬起剑,刹那跨越十几米的距离。
         “所以千万别犹豫,不然……我可能真会杀了你们。”
         “塔露拉?!小心。”
         “来不及了,赤霄——奔夜!!!”
         长剑落下,劈开法术与剑气,大片纷乱焰流碎裂。
         溅起的火焰中,赤霄和它的主人拦住了落下的长剑。
         金铁交击的火星闪烁,陈咬牙握紧猩红长剑。
         她挡在了塔露拉身前。
         “你睇哪边!赤霄——振气!!”
         瞬间绽放的猩红剑气切碎了残余的法术烈焰,陈横着剑,警惕望着被剑气逼退的身影,鲜血从被剑气伤到的指间淌落,她的手轻颤着握紧剑柄。
         “晖洁?!”
         塔露拉啊塔露拉,如果世上的事都能叫人如愿以偿,又何来遗憾和无奈这两个词,因为这世上的事大多不遂人愿,所以人才需要说服自己放下,而大多时候所谓放下都不过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