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下城区在大多数人眼里向来不是个好去处,正如它的名字,在这里生活的人无不是这座城市最底层的那批人。
城市的远景和规划远远达不到行政大楼里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当初说的那样美好,那群人站在聚光灯下俯瞰着整座城市,眼角的余光却从来不会瞥到下城区阴暗的小巷和发臭的污水沟。
这里是三教九流的汇聚地,这里当然滋生腐臭,人渣,孤儿,娼妓,赌博,毒品,但更多的是……贫穷。
就像一个经典的诅咒。
贫穷和病痛永远占据着主角的位置。
上城区和富人区的老爷们怎么会忍心愿意去面对生活的全貌,昂贵的家具,温暖的灯光,精致的食物,他们以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他们不会知道从自己指缝间流出的残渣能养活多少人,而知道的,永远默不作声。
感染者处于社会毫无疑问的最底层,但在其之上的贫民窟也好不了多少。
平民,贫民,一字之差其实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在狼狈的挣扎,只是人习惯了看到别人比自己活的更惨,这会让自己心里好受许多。
就像在同一个雨天,淋着雨的人发现身旁的人也和自己一样,甚至当一辆汽车飞速驶过溅起大片泥水后,他不会去恨坐在汽车里的人,他只会幸灾乐祸和庆幸的感慨自己不是旁边的倒霉蛋。
习惯了攀比,习惯了抱怨,习惯了习惯。
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样子,也是最平凡常见的样子。
正因如此,大多数人都成不了伟人,因为但凡拥有伟大之处的人物,他们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们眼里的世界比其他人要更为细致,他们会想到很多,他们着眼之处的**和常人相同却会走向不同的终点。
“问我为什么知道?”
陈默笑着,没有回答,趴在他背后的小默侧着脸枕在他的肩膀上。
从背后传来温暖的体温。
女孩很轻,甚至比不上一柄生锈的武器。
因为我见过,所以知道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伟大的人。
他当然没有这样说。
“因为书上是这么写的。”陈默说,又问:“小默想成为伟大的人吗?”
“什么是伟大?像舅公那样?”
小默虽然不知道什么才能被称为伟大,但她知道也经常在电视上看到舅公,大多数见到舅公的人都对他很恭敬,就连妈咪也是。
舅公已经是整个龙门里最大的那个人了吧,她还不懂什么叫权利,她只是觉得像是舅公那样就很厉害了。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离开时暗索递到小默手里折叠伞的雨珠落在陈默肩头。
“也许吧,小默想和他一样吗?”
魏彦吾……也许他有被称为伟大的资格,对龙门而言,他无疑是伟大的甚至于庇拖这座城市的人民,因为魏彦吾的存在,他们才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栖息之所,一人之身以系万民,大概没有比这个方式还能被称为伟大的了。
他是个当之无愧的龙门领袖。
但对陈默而言,对塔露拉,对狐狸而言,魏彦吾三个字远远比龙门行政长官的名讳要来的复杂。
被人所爱就理所应当被人所恨。
他不是个恶人,也算不上善人。
恨,不,谈不上恨,也说不上怨。
即使有再多的仇恨和愤怒,在这些年的风吹雨打里也该渐渐熄灭,只不过还剩下些于事无补的不甘和无奈。
但人长大了,总会明白很多事情。
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挽回,明白梦想永远只是梦想,因为它是梦,所以会醒来。
会知道糖果要钱才能买,会知道电影里那些总是高来高去的大侠背后会系着根细细的钢丝,会知道权利能让人迷醉,会知道恨这种东西说来可笑。
也终于会……知道要怎么去和这个世界和解,去说原谅,尽管一句对不起其实没什么用。
“不想。”小默摇着头。
陈默能理解,小小的她当然不明白魏彦吾三个字代表了多大的分量,也不清楚这个名字后维系着多少人的生死存亡。
小时候的陈很少会和魏彦吾发脾气,但长大的她却经常这么做,可相比小时候,她不再会那么随意。
因为她已能明白,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再被当做无事发生。
的确,亲情没有走到尽头,但潜移默化间其实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就像陈已经明白了大侠不仅只会打打杀杀。
“因为妈咪?”陈默问。
“大家都很害怕舅公吧。”小默说,说话的热气打过陈默耳边:“妈咪也是,有时候远远看到舅公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如果那样就是伟大,小默不要变成那样,会没人喜欢的。”
很好笑的理由,却很符合一个孩子的想法。
因为没人喜欢,所以不想要权利。
可如果没有权利,很多东西都无法留下来。
“不会没人喜欢你的。”陈默轻声安慰:“小默要是不想,就这样平平凡凡的长大也很好,我想陈和我一样,都希望能看到小默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
按理说,和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说这些话有些为时尚早,可陈默不由想说出来。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母亲。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女人,她没有过人的样貌和才能,她只是看起来温婉贤淑,她很平凡,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这许多年来,陈默再没有找到和她相同的人。
也许不过是自己的主观思想导致了这种看法,也或许不过是每个人的记忆里都存在过这么一个相同的身影。
她很平凡,伟大似乎和她相去甚远,可我却再没见过和她相似的人。
“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可是我都还没有想过……”
小默从背后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陈默的侧脸,她觉得现在就已经很好了,陈默在这里,妈咪也在这里。
她曾经希望幻想过得一切都在。
就好像做梦一样,让人不愿意醒来。
“现在没有,以后就会有了。”陈默说:“小默想知道妈咪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吗?”
陈默很没义气的将陈给卖了。
“妈咪没有说过。”
陈当然不会说,也不好意思说。
“毕竟小时候想要成为武林大侠这件事怎么好意思向别人说出口。”陈默说着小声嘱咐:“别告诉妈咪是我说的哦,这是我和小默两个人的秘密。”
“嗯。”小小的姑娘点头,好奇的追问:“妈咪小时候想成为武林大侠吗?”
“很傻对吧?”
他没想过会和她走到今天,或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她拿着一根树枝大呼小叫的追着孤儿院大大小小的孩子,基本每个人都被她揍过一遍,到后来大家都不愿意在靠近她,小时候的她啊,绝对算不上乖。”
陈默不会承认说这句话时自己有些怨念,但嘴角却忍不住浮现笑容。
小默想着那个画面,忽然笑了出来,女孩的笑容像是风铃一样清脆,夹杂着打落在伞面的雨点,她一只手揽住陈默的胳膊,一只手想要捂住笑声。
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那你呢?”
“我?”
“你小时候想过吗?你的梦想。”
陈默怔住了。
他想起那个冬天,孤儿院很多事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塔露拉放进自己口袋里的小手,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想过……”
“实现了吗?”
“某种角度上来说,实现了。”
“那妈咪也揍过你吗?”小默大大眼睛注视着陈默。
陈默微微回过头,看到了灯光下那双红色的眼睛。
“我是被揍的最惨最多的那个。”陈默无奈和悲伤的回答。
小默又笑了出来。
“为什么?”
“兴许是因为我的梦想,也兴许是看我不顺眼,我那时候打不过她。”陈默说,又转过话题:“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在教你去打架哦,小默。”
事到如今,陈默越发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小默不会和人打架。”陈默乖巧的回答。
“不过要是被欺负了也绝对不能傻乎乎的忍着,更不要哭,知道吗?哭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事情,笨蛋才会那么做,被欺负了就要还回来,不管对方是谁,记住了?”
“记住了。”小默点着头,又好奇的问:“那妈咪欺负你的事,你后来还回来了吗?”
陈默忽然噎住了。
要说被打脸这个速度未免太快了一些,但为了维持住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陈默当然没有承认。
“所以后来才有了你啊。”
小默没太听懂。
“这也是书上说的?”
“对啊。”
陈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龙门的小雨渐渐停了下来,他们站在路旁的灯光下,公车还没来,风吹过时有些微冷。
小默缩了缩脖子。
“冷吗?”陈默问。
“不冷。”
陈默脱下大衣,将小女孩抱进怀里。
“现在呢?”
“好多了。”
他仰着头看着自己,又低下头,声音很小。
上车后不久,小默披着大衣斜斜的靠在陈默怀里,她闭着眼睛,额头银色的长发有些散乱,紧紧抓着陈默的手掌。
公车的窗户外,雨后的龙门黑暗里一片寂静,灯光无声的亮起,在玻璃上映照出陈默那张不再稚嫩的脸。
他伸手紧了紧女儿身上的大衣,手指温柔的拂过那头明亮的银色短发,轻声说:
“原谅我。”
陈默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个称职的父亲和丈夫,其实他还没太适应这个身份,这些年里,他总是在东奔西走,没曾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
小默出生的时候他没在身边,没能看着这个孩子和她一起迎接她来这个不算美好的世界的第一天。
陈默亏欠了很多人,以至于让他的一生里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许多遗憾。
但命运,没有再吝啬给他一丝机会,就像离开龙门的最后一个新年,龙门没有吝啬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还有补救的余地。
不努力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绝望。
暗索小姐算是半个自暴自弃放弃了的人,前提是如果她不再往那个早就不要她的家门里悄悄塞进东西的话,说不定暗索小姐真的有离开下城区的那天。
可你说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啊。
明明心里其实挺在意和芥蒂的,但就是会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告诫自己要划清界限,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可还是会心软啦,会觉得难过啦,于是因此失去一大半积蓄。
还不得不自己在心里反复对自己安慰:反正都是快死的人,积蓄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一条烂命,不如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起码心里好受了许多。
其实做许多事,不过都是求个心安理得。
不会觉得没有奔头,因为找到了一个希望,一个寄托。
安心又快乐的过着每一天,然后安安心心的等死,告诉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虽然留下了许多遗憾。
但,感觉蛮不错的。
前提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银发的姑娘坐在狭小的屋子里原本属于陈默的床上。
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显得陌生和新奇,拥挤,狭小,但算不上杂乱,只是所有东西都摆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虽然整齐但还是会让人觉得繁复。
理所当然的,空间也就越发拘束。
但小默不这么觉得,尽管相比于太埔的七龍公寓,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相当的廉价和简陋,可一想到那个人过去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就睡在身下的床上,阳光会从简陋破旧的矮窗穿过阳台外面的锅碗瓢盆和挂在房里的衣服落在他脸上。
她就会下意识觉得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自己思念和在意,以至于目光一直在来回打量这片一眼就能看完的蜗居。
“洗澡要去去下面的大澡堂,也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来接你,要是他不来你今晚就只能睡在这里了哦。”
暗索抱着枕头和被褥在小衣柜前站起身。
“反正是他租的房子,他不回来了吧,也不知道租金能不能退,空着怪可惜的。”暗索有些遗憾的说,转过身,发现小默正望着她。
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眼前这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精致可爱的小女孩不像是他的女儿,如果说是那位陈警司,凭心而论虽然性格糟糕但的确是个冷冰冰的美人。
倒是他,暗索想破脑袋也看不出以他的德行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女孩。
何德何能,上辈子究竟干了多少好事才会有这种回报?
暗索的野心很小,她只希望自己能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就行,不必太位高权重,只要有钱她就谢天谢地了。
但可惜的是,貌似她想的这一切都完美的印证在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身上。
暗索眼里的羡慕都快要溢出来了。
“嗯。”小默点点头,双手抓着床边好奇的看着暗索问:“暗索姐姐和……你和他是朋友吗?”
“唉?”
把被褥放在床上的暗索听到小默的话不解的抬起头。
“朋友吗……算是啦,谁和那家伙做朋友谁倒霉。”暗索苦着脸说,想了想,很快又得意的仰起头:
“说起来,我可是那家伙的救命恩人哦。”
她竖起食指,满脸得意,就差翘起尾巴了。
“救命恩人是指?”
“他住的这个地方当初还是我替他找的,还不错吧。”暗索张开手:“他那个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来龙门,也没什么认识的朋友,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要不是幸运的遇到了本暗……咳……我,指不定现在还流落街头。”
暗索说着,看着小默,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他不是结婚了吗,虽然他当初要是说了我是打死也不会信的,但他为什么没有去找你们呢?”
被暗索盯着的小默微微垂下头。
“我不知道,妈咪一直在等他,但他没有回来。”垂在脸畔的银色发丝微微遮住了女孩的目光:“妈咪去找过他。”
那种失落的情绪让暗索很不能适应,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能接受的坏事。
明明作为资深惯犯暗索自己的心理一向把握的很好,她只是对做好事不太在行,且有点鄙夷,但也不至于会有负罪感。
“那一定是他脑子坏了,和你们可没什么关系。”
暗索对推卸责任向来很有心得。
她坐在小默身旁,伸直登着靴子裹上黑丝的双腿。
“唔……”
小默惊异不解的转头看着她。
暗索露出笑容,双手撑在床沿仰起头,盯着矮矮的天花上吊着的白炽灯,灯光温和明亮映在卡斯特的脸上。
“我认识的那个家伙经常做这种奇怪的傻事,比如悄悄跑到某片高级公寓大门外自己盯着看上小半天啦,我没把他拉走的话,人家就会报警了。”
暗索说,微微侧头看了小女孩一眼,现在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做这种奇怪的傻事。
也许真是女人也说不定呢,虽然心里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但家人啊。
果然真好呢。
那个一脸衰像的家伙如果有了家人一定会很高兴的吧,尽管,他的高兴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
“现在想一想,如果我有个在局子里做高级警司的老婆我也不太敢回去吧。”
暗索低声感叹着,老实说她现在的心情稍微有点复杂,一方面对陈默处境感同身受的同时,一方面有幸灾乐祸,希望看到他倒霉。
最好被罚着天天跪搓衣板,暗索不无恶意的想。